三十七

陈长武跳上了发粮处的高台,低声向方孟敖报告。

“敢开枪!”方孟敖身前就是严春明,眼一犀,乜向身后的工棚。

工棚内,一袋一袋面粉形成了一个十字通道。

孙秘书果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正中,与方孟敖的眼神一碰!

方孟敖毅然转过头,对严春明:“请讲吧,我保护你。”

接着便站到他身后,高大的身躯将严春明挡得严严实实。

“谢谢……”严春明面朝大坪,“同学们……”

这一声本想喊得洪亮,却透着沙哑。

大坪上的人却出奇的安静,配合地望着他,等着他。

严春明意识到了是自己的汗水从额间到镜框一直流到了嘴里,伸手从长衫间去掏手绢,却摸到了那把枪!

严春明反而镇静了,小心地抽出手绢,擦了擦流到嘴边的汗,接着喊道:“同学们!”

这一声洪亮了。

严春明:“刚才,我和大家一起背诵了朱先生的《荷塘月色》……有一种感觉,像是第一次读这篇文章……其实,我和朱先生在西南联大时就是朋友,自以为很了解他。今天才发现,我们有时候对一个人,对一篇文章,白头相交,倒背如流,也未必真正了解……”

说到这里他又噎住了,满脸的汗水或许还夹着泪水又流到了嘴边。他只得又掏出手绢,还取下了眼镜,揩了起来。

大坪上所有的人更加安静了。

人群中的梁经纶,也满脸流汗了。

望着高台上一前一后的严春明和方孟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孙秘书依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中间,也满脸冒汗了。建丰同志给自己的指示是配合王蒲忱秘密逮捕共产党。可徐铁英摆着那么多宪兵不用,命令自己当场向严春明开枪,意欲何为?这一枪开与不开,党国都已经乱了。

“徐铁英叫你打严春明?”突然,曾可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秘书一惊,没有回头,低声道:“徐铁英在工棚外。”

曾可达:“王站长把他叫开了。”

孙秘书这才慢慢回头,跟曾可达碰了个眼神。

曾可达:“没有建丰同志的指示,不许开枪。”

“徐铁英已经请示了叶秀峰,党通局要杀共产党没有理由不执行……”

“党通局那边有建丰同志。”说完,曾可达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肃了,缓和了面容,“把枪给我,徐铁英追问我来对付。”

孙秘书点了下头,曾可达拿了他的枪。

严春明的声音又从讲台上传来,二人又望向了讲台。

严春明:“……就在前不久,朱先生的儿子拿着一张借条来找我。借条是朱先生写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几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书,说是作为借款的抵押,向我借一个月的工资,四十美元……”

说到这里,严春明又将湿透了的手绢放回口袋。

这一次,梁经纶的目光定在了严春明右手所插的长衫处。

微微隆起,显出一角枪柄——是那把枪!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也定住了!

梁经纶没有想到被自己锁在保险柜里的枪竟然在严春明的口袋里!百密一疏,他想起了善本室有两套钥匙!严春明接下来要干什么?无论面对共产党北平总学委,还是面对铁血救国会,自己都将无法交代了……

被定住的汗珠流动了,从梁经纶的脸上淌了下来。

还有另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也是一惊,是卡车旁人群中的老刘,他也察觉到了严春明口袋里有枪!

“该死!”老刘低哼了一句。

“还救不救……”他身旁一个弟兄低声接问。

好几双眼都望向老刘。

老刘谁也不看,只望着粮袋上的严春明。

严春明接着说道:“……一个月四百大洋的教授为什么会向我这个一个月四十美元的教授借钱呢?大家知道,因为我们燕大发的还是美元,而国民政府早将大洋改成了法币。朱先生每月一千五百万法币,全买了粮食也不够他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就只能靠领美国的救济粮了。可朱先生还是拒领了这些救命的粮食。那天,我把钱送过去,特地问了他,是不是有共产党做他的工作。朱先生告诉我,他是个自由的人,可还是个中国人,那么多中国人在挨饿,自己和家人如果每天吃着美国的救济粮,就连中国人也不配做了。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跟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

群情终于激奋了,大坪上不同的呼喊声震四野:

“反饥饿!”

“反迫害!”

“朱先生不死!”

“不领救济粮!”

大坪左边的第四兵团特务营,大坪背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全都下意识地举起了枪。

严春明高举起左手,示意大坪上的师生安静。

梁经纶立刻配合,转过身去,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方孟敖望向端枪的军队,大声喝道:“放下枪!等他说完!”

那些枪又默默地放下了。

大坪上的爆发复归寂静。

严春明侧过身,突然对站在身后的方孟敖:“感谢方大队长的保护,现在请你让开一下。”

方孟敖往一旁让开了一步。

严春明突然指向身后的工棚,大声说道:“国民党的长官们就在我的身后,我现在问你们,派这么多军队包围手无寸铁的学生和老师,你们到底是来发粮,还是来抓人?你们总是有理由,只要民众对你们的倒行逆施发出抗议,你们就安上一条共产党的罪名。我刚才转告了朱先生的原话,他跟共产党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们好好反思朱先生的死,不要把学生和民众的义愤都视为共产党。如果这些学生、老师都是共产党,你们今天还能拿着枪站在这里吗?!”

“戡乱救国的手令就是总统签署的!”

——陈继承的吼声在高粱地边的报话机里震得徐铁英耳鼓直响。

徐铁英将报话机拿到了胸前,报话机里的声音依然在轰响:“共产党都上台了还不开枪?当场击毙那个严春明,有跳出来的,见一个抓一个!敢暴力反抗,开枪!”

徐铁英:“我建议陈副总司令亲自前来压阵。”

“开枪,抓人!我立刻过来!”

徐铁英将报话机筒递给了报务员,向工棚方向走去。

宪兵立刻开路,高粱秆被两路汤姆逊冲锋枪急速拨开,徐铁英像踏在船头冲开的浪沟里。

严春明的声音越来越近,徐铁英的面前只有一排排倒下的高粱秆。

太阳光下,站在高台上的严春明脸上那副厚厚的眼镜片又朝向了满坪师生。

严春明这时俨然一位慈爱的师长,声调中满带深情:“我们都钦佩朱自清先生的骨气,可真正理解朱先生,应该读懂他对生活的赞美和眷恋。刚才大家背诵他的《荷塘月色》,那是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同时,我们不应该忘记他的《背影》,那是伟大的父爱。同学们,朱先生不但是你们的导师,也像你们的父亲。无论作为导师,还是父亲,他都希望你们走好人生的路。八年抗战,我民族满目疮痍,内战又打了近三年了……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中国,总有一天要搞建设。未来中国能不能够富强,希望在你们身上……”

这时,方孟敖又突然一闪,挡住了他的背影:“先生,你的话说得很好,可以下去了。”

方孟敖眼角的余光早已捕捉到了身后走进工棚的徐铁英!

严春明显然也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对方孟敖:“国民党内也不都是反动派,方大队长,谢谢你的保护,请你们保护好这些学生和老师。”

他的手插进了长衫的口袋。

方孟敖已经搀住了他,准备将他送下高台。

“有枪!抓住他!”一声大喊从掩体右边传来!

接着,一个身影闪过青年航空服务队!

——王蒲忱向高台飞奔而来!

几乎同时,掩体左边通道另一个身影闪过青年航空服务队,也向高台飞奔而来。

——是老刘,一边飞奔,一边高喊:“民调会的,有情况报告方队长。”

右边通道,王蒲忱飞奔的身影。

左边通道,老刘飞奔的身影。

两个人几乎同时跑到了中间的粮袋讲台。

只快一步,老刘跃上了讲台,直奔严春明,肩一靠,将严春明撞下了讲台!

转过身时,他手里已经拿着严春明的枪!

老刘这一连串动作真叫迅雷不及掩耳,王蒲忱只慢了一步,便没上台,趴在右侧粮袋上,双手握枪对准老刘:“你是共产党,把枪放下!”

老刘看也不看王蒲忱,只对方孟敖大声说道:“方大队长,我是马局长的人。我们马局长被他们抓了,有人破坏发粮,请方大队长去过问一下。”

说着,竟用手里的枪顶住了方孟敖,貌似要挟!

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人突然的举动怔在那里!

方孟敖不认识老刘,当然不知道他此刻一连串的举动一是救严春明,二是掩护自己的身份,身一闪,一把抓住了老刘的枪。

两只手都如此有劲,老刘握着枪柄,方孟敖抓住枪身,那把枪被定住在台上。

好些枪都举起来了,瞄准了台上的老刘。

“不许开枪,抓活的!”王蒲忱喊着已经跃上了粮袋。

枪还是响了!

王蒲忱愣在台上,望向枪响处,是台后的工棚。

接着又是两响!

方孟敖睁大了眼,手慢慢松开了。

眼前这个人胸前的血涌了出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枪,可身子已在慢慢倒下。

方孟敖猛地回头,盯向身后的工棚。

曾可达手里有枪。

几个宪兵手里有枪。

可这几个人都在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枪口一收,递给了孙秘书:“把台上那个共产党抬下来!抓那个严春明!还有别的共党,一个也不许放过!”

撂下这几句命令,徐铁英转身向工棚外高粱地大步走去,同时将方孟敖、王蒲忱、曾可达三个人的目光也撂在那儿,一眼也不看。

大坪上人群已经大乱。

梁经纶指挥着身边的学生:“保护严教授,往后面走!”

严春明被学生架着,兀自不走,喊道:“眼镜,我的眼镜!”

——刚才被老刘撞下台来,严春明的眼镜便掉了,听见了枪响,却没看见老刘倒下。

梁经纶凑过头来急速说道:“刚才救你的人遇难了,赶紧走!”

严春明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僵在那里。

梁经纶对架着严春明的学生:“走,送到何副校长那边去!”

满坪的师生有些在互相冲撞,有些挽起手臂组成短短的人墙,也不知道该保护谁,有人大声叫着:“不要乱,往校园走!”

第四兵团特务营朝天鸣枪了!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朝天鸣枪了!

大坪后排,何其沧激动得发颤,大声喊道:“不许开枪!”

可怜他的声音只有身旁的女儿,还有谢木兰和保护他的校工能听见。

何孝钰紧紧地扶住父亲,眼睛仍然看着前方粮袋的高台,满脸泪水!

她看见好些宪兵已经抬着老刘同志的尸体往后面工棚跳了下去。

谢木兰满脸汗水踮起脚尖,她看见了梁经纶,看见了几个学生架着严春明正往这边挤来,大声对何孝钰说道:“你赶快送何伯伯回去,我去救人!”说完便闯进了混乱的人群,向梁经纶他们挤了过去。

粮袋讲台上,方孟敖已经抽出了枪,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也都握着枪已经排在他的身后。

方孟敖:“陈长武、邵元刚!”

“到!”

方孟敖:“分别瞄准特务营和侦缉处,谁敢开枪就射击谁!”

“不要开枪!”曾可达飞快地跳上了粮袋,靠近方孟敖,“徐铁英刚才打死的是共产党城工部的头。现在发生冲突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方孟敖只盯了他一眼,依旧下令:“分别瞄准!”

陈长武十个人十支卡宾枪对准了第四兵团特务营。

邵元刚十个人十支卡宾枪对准了警备司令部侦缉处。

二十人同时喝道:“放下枪!”

特务营和侦缉处竟然也都举起枪对准了他们!

方孟敖的枪直指那个特务营长,枪口隔着距离也能看出正对他的眉心!

“方孟韦!” 人声鼎沸,方孟敖的声音依然如此响亮。

站在警察局方阵前的方孟韦举起了枪,以示答应。

方孟敖:“带你的队伍去缴他们的械!”

“不许冲动!”曾可达举枪朝天连续开了三枪,“所有的人都放下枪!凡开枪的全部送军事法庭!”

曾可达声嘶力竭稳住了局面,所有枪虽然没有放下,但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站长!”

“在!”

曾可达循声找去,却看不见王蒲忱,只得大声说道:“找徐铁英,叫他过来,下令军队不许冲突!”

老刘已被摆在高粱地里,胸口大片血渍,身边蹲着王蒲忱,站着徐铁英,四周围着好些宪兵还有北平军统站的人。

王蒲忱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这个人就是经国局长点名要抓的共产党‘红旗老五’。徐主任,这几枪你向经国局长和毛局长去解释。”

徐铁英:“我会向叶局长还有陈部长报告,陈副总司令也会向总统报告。”

王蒲忱把刚掏出的一包烟和一盒火柴都扔了:“好。曾督察在等我们呢,走吧。”一把抓住徐铁英的手臂便向工棚讲台方向走去。

徐铁英还没来得及挣脱,只觉自己被他挽着的整条手臂全都麻了,没有了知觉。

王蒲忱五根又细又长的手指此时竟像五根扣钉,钉在徐铁英的手臂上!

王蒲忱扣着徐铁英大步走进工棚:“行动组执行第二套计划,务必抓住那个严春明!”

落地玻璃窗前阳台上,方步亭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眼望着窗外一片空白,背后的谢培东也竟然只听电话,没有声音。

大办公桌前,听着电话的谢培东已经脸色大变,怔在那里。

镜春园北屋内,张月印对着话筒,竭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已经确认,中了三枪,好像是为了救燕大那个严教授。不能再死人了。请方行长立刻给李宗仁副总统打电话,让他们派人去保护现场。目前只有方行长和何副校长可能阻止流血……”

放下话筒,张月印的眼中闪着泪星。

“谁的电话?是不是死人了?”方步亭听见谢培东搁了话筒。

谢培东:“北平警察局的人从发粮现场打来的。徐铁英开枪了,孟敖、孟韦都有危险……”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木兰和孝钰呢?她们在不在现场?”

谢培东:“在,还有何副校长。”

“拨李宇清副官长!”方步亭失声叫道,大步向办公桌走来。

——方步亭的思路竟然和张月印一样!

“是李副总统行辕吗?”谢培东问道。

“是。赶快打!”

谢培东立刻拨号。

程小云被方步亭失态的声音引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外,紧张地望着方步亭。

这间办公室,程小云是不能来的,今天却犯禁来了,但依然没敢走进大门。

方步亭望着她,苍凉地摇了摇头,没有叫她离开,也没有叫她进来。

电话拨通了。

谢培东:“请问是李宇清副官长吗?这里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我们方行长有紧要情况,请稍等……”

方步亭已经一把抓过了电话。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大坪。

粮食已经是一粒也发不下去了。

关键是前来领粮的各院校学生代表,还有老师也都走不出去了。

秘密逮捕演变成了现场抓人,四面都被军队围住了。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的特务营奉命必须抓住严春明,包括所有掩护他的人,已经堵住了大坪后的出口和左侧。

方孟韦指挥的北平警察局不能抓人,也不敢真跟警备司令部和第四兵团动武放人,只能原地站在那里,这便将大坪右侧堵住了。

青年军那个营的任务是保护曾可达和方孟敖大队,李营长带着三个班围在粮袋讲台的三面,其他的人都严阵待在工棚两侧和后面的高粱地里。

最不可能站在一起的四个人现在全都站在了讲台上,曾可达、徐铁英、王蒲忱,还有方孟敖。

他们的后面便是那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严春明突然上台演讲,老刘突然被打死,完全打乱了曾可达和王蒲忱原来的行动计划。现在,四双眼睛都在望向一处,那个严春明被一群学生护在大坪中央,更可怕的是梁经纶和谢木兰就在严春明身边!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仿佛默片,彩色在褪去,变成了一幕幕黑白:

——曾可达两眼虚望前方的照片。

——徐铁英两眼露着凶光的照片。

——王蒲忱斜眼望着左下方的照片。

——方孟敖两眼望向天空的照片。

——大坪上所有师生沉默不屈的全景照片!

——大坪后排何其沧愤怒、何孝钰紧挽父亲的照片!

何其沧黑白的面容和身影有了色彩,倏地发出了大声的责问:“你们谁是最高长官?!”

讲台上那四个人的照片都还原了现场的情景,四个人都望向了何其沧,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的责问。

“让我过去!”何其沧便要从大坪走向讲台。

“不要过去!”何孝钰紧紧地挽着父亲,“没有用的。”

燕大教务处的人也都紧紧地靠住了他。

一向身体孱弱的何其沧猛地甩开了女儿的手,向人群走去。

大坪上的学生开始让路。

几个宪兵冲过来,列成一排,枪口挡住了何其沧。

讲台上的方孟敖枪一闪,顶在了身边徐铁英的太阳穴上:“叫他们让开!”

徐铁英如此镇定,大声说道:“挡住他,不许伤害!”

那排宪兵人墙,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使何其沧半步也不能前行了!

方孟敖顶在徐铁英的太阳穴上的手枪的扳机在慢慢向后扣动!

曾可达的手轻轻伸过来,轻轻托住方孟敖手中的枪:“枪一响,何副校长他们都有生命危险……放下吧。”

方孟敖的枪硬生生地离开了徐铁英的脑袋。

大坪上不知哪几个学生带头唱响了激愤的歌声:

团结就是力量

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合唱:

团结就是力量

接着,所有的学生都唱了起来:

那力量是铁

那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有些老师显然不会唱这首歌,开始还不知所措,这时也跟着唱了起来: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团结就是力量……

歌声开始重复,大坪上的学生在歌声中向严春明、梁经纶和谢木兰他们聚拢,将他们层层围在中央。

还有一些学生向何其沧、何孝钰聚拢,唱着歌挡住那排宪兵的枪。

何孝钰陪着父亲一直在默对身前的枪口,突然发现父亲的嘴动了,老人家跟着旋律也唱了起来。

何孝钰的眼泪止不住又涌了出来,紧紧地挽着父亲,看着他唱。

骤然,通往大坪的公路上枪声大作,盖住了大坪上的歌声!

车队出现了,不知有多少辆,全是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一齐朝天放枪!

陈继承来了!

高粱秆纷纷倒伏,高粱丛中的曾可达浑身是汗,豕突般冲向那台收发报机。

他身后大坪那边枪声、抓人声已响成一片。

王副官望着他,立刻握住了发报机键。

曾可达竭力镇定,对王副官大声说道:“建丰同志!”

王副官飞快地敲击机键。

曾可达:“陈继承发难,梁经纶被抓,方大队被围,冲突在即,局面失控。曾可达。”

话音落了,机键也停了,王副官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却死死地盯着那台收发报机。

枪声、抓人声,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空白,只有那台收发报机越来越大。

匪夷所思,南京的回电到了!

王副官手中的铅笔已在飞快地记录密码,曾可达眼中那支铅笔却如此缓慢!

王副官缓慢的身影在曾可达眼中倏地快了,但见他拿着密码站了起来,念道:“不许冲突,控制方大队撤围,立刻参加华北‘剿总’会议。建丰!”

王副官话音刚落,曾可达已经猛地转身,狼奔般冲进了高粱丛中!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召开的紧急会议,注定要在剑拔弩张中一决高下了!

会场内,还是那个主席台,还是那张铺着白布的长条桌,桌前还是那三把高靠背椅子。

会场外,却是一片军队的跑步声、口令声、列队声。

整个会场都被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宪兵围了。

陈继承率先走进会场大门。

守门的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同时敬礼。

跟着进来的徐铁英立刻被宪兵连长拦住了:“长官,请把枪交出来。”

徐铁英立刻把枪交给他,走了进去。

接着进来的是王蒲忱,看也没看那个宪兵连长,像递一支烟,把枪递了,步速依然。

再进来的就是曾可达和方孟敖了。

看着这两个人,宪兵连长拦他们时有些紧张:“长官……”

曾可达最担心的却是方孟敖,回头看着他,拿出枪先递了,依然站在那里等方孟敖交出枪。

方孟敖也拿出了枪,宪兵连长刚要接,令曾可达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方孟敖举起枪,对着天花板,一声枪响,整个会场枪声轰鸣!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院。

李宗仁那辆别克车旁,刚搀着父亲下车的何孝钰脸色立刻白了。

何其沧的脸色也立刻变了。

从后面车里下来的方步亭、谢培东正朝何其沧这辆车走来,都倏地停住了脚步,望着枪声传来的会场大楼,惊呆了!

会场内。

陈继承回头惊愕的目光!

徐铁英回头惊愕的目光!

王蒲忱回头惊愕的目光!

曾可达脑子已经一片空白,闭着眼愣在那里。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都指着方孟敖,枪声再响,建丰同志的一切部署、自己的一切努力也许就此结束了。

“第一枪了!”是方孟敖的声音。

接着,曾可达被紧接着的枪声惊开了眼。

方孟敖对着天花板竟又连续开了五枪!

天花板上出现六个好大的弹孔!

何孝钰、谢培东不能进会场,站在大树下车辆旁,惊急的目光全都在前面两个老人惊急的脚步上。

方步亭此刻搀着何其沧居然能走得如此之快!

还有两个大步走在前面的人,一个是李宗仁的副官长李宇清,一个是傅作义的秘书长王克俊。

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依然对着方孟敖,宪兵连长在等陈继承的命令。

陈继承站在主席台下,死死地盯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枪慢慢插进了枪套:“六发子弹都打完了,还要交吗?”大步向会场最后一排座椅正中走去。

陈继承的目光倏地转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还站在原地,也望着他。

陈继承:“请曾督察立刻报告你们经国局长,这个人该怎么处理!”

曾可达:“是开了会报告,还是我们退会,现在去报告?”

陈继承气得牙一咬:“不用你们报告了,开会!开完会我直接报告总统!”转身登上了主席台,走到最中间那把椅子前笔直地坐下。

台下,方孟敖也已走到最后一排正中间的座位前,倏地坐下,正对着主席台上的陈继承,偏又不看他的脸,只看他头上的帽子。

其他三个人终于缓过神来了,枪声还在会场萦绕,一个个都阴沉着脸,胡乱在最后两排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敬礼!”门口宪兵连长一声口令打破了沉寂。

陈继承本还铁青着脸,跟着目光不对了。

说好的是李宇清、王克俊配合自己开会,怎么把何其沧、方步亭也带来了?

李宇清第一个进来,扫了一遍会场,发现所有的人头都在,提起的那口气松下来,转脸对何其沧和方步亭:“二位先生请到前面就座……”

何其沧、方步亭没有接言,也没有动步,两双目光同时望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过去,全身朝向他们。

这是告诉他们,自己安然无恙。

何其沧先是向方孟敖轻点了一下头,接着乜向还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方步亭。

方步亭看到学长的眼神,才察觉自己很是失态,慢慢松了挽着何其沧的手,攥住两手心的汗,恢复了以往的端严。

“走!”何其沧点着拐杖笃笃有声地往前走去,方步亭踏步跟去时,看到了儿子十年来最亲近的目光!

李宇清、王克俊两个中将倒跟在后面了。

曾可达、王蒲忱还有徐铁英都唰地站起来。

会场大门被四个宪兵关上了。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一级一级的汉白玉阶梯直到大门,两边都站着宪兵。

何孝钰站在大树下汽车旁望着渐渐走近会场的谢培东。

“站住。”谢培东还没走到阶梯旁就被另一个宪兵连长拦住了。

谢培东先递过一张名片。

那个连长识字,看了后递还给谢培东:“北平分行的襄理?”

谢培东点了下头。

那个连长:“大树下阴凉,在那里等你们行长吧。”

谢培东没走,将手里的公文包双手递了过去:“我们行长的公文包,烦请送进去。”

那个连长看了看,觉得应该送,便去接。

谢培东却没松手,那连长的脸刚拉下来,便看到了公文包底下露出一截的十元美钞。

那连长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低声问道:“刚才听到枪响,没有伤到人吧?”

那个连长连公文包带美钞都接住了:“打的空枪,没人受伤。放心,等着去吧。”

“多谢。”

谢培东转身走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钰。

那个连长快步登上了石阶,接着轻轻叩门。

谢培东猛一回头,望向慢慢打开的会场大门。

会场大门在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变成了两扇大铁门,飞快地向两边推开。

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那辆中吉普率先冲了进来。

十轮大卡车上一片宪兵的钢盔涌了进来。

警灯,警笛,囚车开了进来!

第一辆是标准的美国囚车。

座分两排,押送者和被押送者同排夹坐,既便于看押,还讲了人权,据说是美国配合民国立宪的援助。

左边一排第一个便是夹在两个宪兵中间的严春明,戴着手铐。

接下来是梁经纶,没有戴手铐。

隔着一个宪兵,竟是中正学社的那个欧阳同学,没有戴手铐。

再隔着一个宪兵,是中正学社另一个特务学生,没有戴手铐。

右边一排是几大名校的学联代表,都被宪兵夹坐着。

北大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清华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北师大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最后一个竟是谢木兰!

她被当作燕大的学联代表抓了,看着同车这些人,激动兴奋异常。

只是看向梁经纶时她有些失落。

他一直闭着眼,而且脸色不好,一路上也没用眼神鼓舞一下大家。

车一晃,停住了。

“下车!”

谢木兰抢先站起,望向梁经纶。

只可惜囚车后门一片刺目的日光射了进来。

华北“剿总”会议室台下第一排正中,何其沧、方步亭一直挺立,不肯落座。

李宇清和王克俊便只能陪着何其沧、方步亭站在主席台下。

方孟敖、曾可达、王蒲忱,包括徐铁英也全都站在自己座前。

陈继承一个人高高站在主席台上,尴尬可知。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冷眼看着台下。

李宇清见陈继承这般冷场,便也不看他了,望向何其沧:“何先生,您是国府的顾问,对政府有何建言,请说。”

“我不是什么国府顾问。”何其沧一开言便激动起来,“我是燕京大学的副校长。你们抓了我的学生,抓了我的教授,还来叫我建言?”

李宇清还是不看陈继承,却望向王克俊:“抓人的事傅总司令知道吗?”

王克俊回答得十分绕口:“我也不知道傅总司令知道不知道,陈副总司令是否报告过傅总司令,陈副总司令应该知道。”

李宇清不再周旋了,唰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纸国府公文:“李副总统训令!”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李宇清和他手上那纸训令!

隔着训令,传来了李宗仁的广西口音:

傅总司令作义,陈副总司令继承台鉴:本人为中华民国当选之副总统,身在北平,直辖冀平津军政要务,何以本人所下达之命令华北‘剿总’置若罔闻?事后亦不予解释,不予报告?是尔等认为中华民国宪法形同废纸,抑或认为本人所当选之副总统形同虚设?果真如此,本人即向议会辞职。望明白告示!

李宗仁,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和保密局的特务站成两排,中间形成一条通往西边监狱的通道。

谢木兰最先下来却走在最后,梁经纶还有那个严教授偏偏被押着走在最前面,身后的囚车里又押下来好些学生,她只好跟在北师大那个学联代表后面。

“啪啪”两下清脆的响声,通道两旁的宪兵和特务都露出惊愕的目光望向大门。

队伍停住了,所有人都转头望去。

又是“啪啪”两声,方孟韦抽第二个拦他的宪兵了。

“我就是侦缉处的副处长,拦我?”方孟韦再大步走进来时,守护大门的宪兵都让开了。

第四兵团特务营长、北平警备总司令部宪兵营长也都不敢拦他,孙秘书迎了过去:“方副局长……”

方孟韦站住了,望向他:“不甄别了,就这样全关进去?”

孙秘书:“甄别也需要问话登记,真不是共产党才能够取保候审。这个程序方副局长懂的。”

方孟韦:“我问话,我取保候审行不行?”

“方副局长要取保谁?”

轻轻的一句明知故问,方孟韦差一点儿就想拔腿离去,一扭头望向了天空,刺目的日光射来。

在发粮现场他就看到谢木兰因紧挽着梁经纶,和严春明一起被陈继承的宪兵团抓了。现在又看到她站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梁经纶。心如死灰间突然想起了自己和父亲一起多次读过的清代顾贞观为救友人的那首词,想起了词中那句揪心的话,“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太阳光直射方孟韦眼中的泪光!

孙秘书在静静地等方孟韦说出谢木兰的名字,见他这般情态,所有人又都等在那里,不能再沉默了,望向最前面的北平站行动组长:“你过来!”

行动组长从押人的最前面快步跑过来。

孙秘书:“方副局长要亲自问一个人,你叫出来。”

“是。”行动组长望向方孟韦,等他说出名字。

孙秘书:“不要问了,中间那个女同学,燕大的,叫谢木兰。”

“好。”行动组长便不再问,沿着被押的人快步走了过去。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的这株大树,据说朱棣迁都时就栽了,好几百年,经历了几场大火,旁边的殿宇烧了又盖,盖了又烧,直到袁世凯当民国总统改建了这座会堂,它依然浓荫覆地。

宪兵全站在远处,只谢培东和何孝钰坐在围树的石砌上,沉默得树上的蝉都以为树下无人,大声聒噪。

“老刘同志,那么大的领导,就这样死了,组织上事先知道不知道?”

何孝钰轻声一问,树上的蝉声立刻停了,一片沉寂。

谢培东慢慢转过头去。

何孝钰眼中有泪。

谢培东只望着她,没有回答。

“不好回答,我就不问了。”

“组织上都知道。” 谢培东望向会场门口的宪兵,低声答道。

那个宪兵连长也在望着他们。

何孝钰依然望着谢培东的背影:“木兰,还有严春明、梁经纶那么多同志和学生被抓了,组织上准备怎么营救?”

谢培东没有回头,只轻轻握住了何孝钰的手:“现在,我和你就是组织。”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院内,方孟韦叫住了刻意回避的孙秘书:“不用走开,我和我表妹说的话你都能听。”

孙秘书停住了脚步,依然站在离方孟韦和谢木兰几步远的地方,又望了望满大院那么多等着的人:“请你们快点儿说。”

方孟韦这才望向了谢木兰:“你认识那个严春明吗?”

谢木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是我们燕大的图书馆主任,我当然认识。”

方孟韦:“梁经纶教授是你的授课老师,也是何伯伯的助手,因此你才和他一起护着那个严春明离开,是吗?”

谢木兰又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的。”

“孙秘书。”方孟韦的目光转向了孙秘书,“请你过来。”

孙秘书只好走过来。

方孟韦:“我的话问完了,你也听见了。我现在取保我的表妹,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当然没有。”孙秘书转对执行组长,“把那些人都押进去,拿一张取保单来。”

“是。”

“不用了。”谢木兰立刻叫住了那个执行组长,不看孙秘书,竟也不看方孟韦,说道,“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说着径直向被押的队伍走去。

孙秘书望向方孟韦:“方副局长……”

方孟韦猛地一转身,一个人大步向院门走去。

孙秘书对执行组长:“都押进去吧。”

执行组长大声喊道:“都押进去,分男女收监!”

华北“剿总”会议室内,何其沧、方步亭都坐下了。

后排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还有方孟敖也都散在各自的位子坐下了。

李宇清和王克俊,还有陈继承,却都在主席台的桌前站着。

李宇清和王克俊同时在看另一张手令。

那张手令上三个墨亮的黑字赫然——蒋中正!

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声音从那张手令上响了起来:“凡我黄埔同学忘记了黄埔精神,就不是我的学生……望陈继承将我的手令转李宇清、王克俊同阅……”

李宇清、王克俊目光一碰,望向了陈继承。

陈继承还是那副面孔,目询着二人。

李宇清将手令递还给陈继承。

陈继承:“请坐吧。”

李宇清在左边的座位上坐下了。

王克俊从中间陈继承的椅子背后绕了过去,在右边的座位上默默地坐下了。

“你先说几句?”陈继承貌似征求意见,已将麦克风摆到了李宇清面前。

台下的目光都已感觉到了李宇清的尴尬,都望向他。

李宇清毫不掩饰尴尬,嘴跟麦克风保持一定距离:“刚才我传达了李宗仁副总统的训令,陈副总司令又给我们看了蒋总统的手令。根据中华民国宪法,总统是国家元首,任何政令、军令与元首的意见相左,均以元首的意见为最后之意见。请陈副总司令传达元首的手令吧。”

轻轻拿起麦克风,轻轻摆回陈继承面前。

台下的目光各透着各的专注,等着陈继承站立,然后跟着站立。

只有方孟敖,刚才还望着李宇清,现在却靠向了椅背,而且闭上了眼睛。

陈继承眼中的精光射了过来:“方孟敖!”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方孟敖。

就连坐在第一排的何其沧、方步亭也不禁回头望向他。

“到!”方孟敖这一声比陈继承麦克风中的音量还大,同时倏地站起,标准的美式军人站姿,挺拔得胜过了国军的仪仗队!

一双双不同神情的目光看向他。

只有何其沧,转过头向方步亭一瞥,嘴角笑了。

方步亭跟着苦笑了一下,转过了头。

“国家已进入宪政时期。”陈继承声音大了。

李宇清、王克俊率先站起来。

徐铁英、曾可达和王蒲忱立刻站起来。

只有何其沧、方步亭依然坐着。

还有台上的陈继承并没有站起来,他有意沉默了两秒钟:“在美国、在英国,在所有宪政国家,都是总统站着讲话,大家坐着听。今后希望大家改掉训政时期的坏习惯,不要传达一下副总统的训令都站着听……”

李宇清带头坐下了,王克俊坐下了。

台下的人跟着坐下时,陈继承对着麦克风的声音更大了:“方孟敖!你站得很标准,像个军人。站着,我有话问你!”

“是!”方孟敖依然标准地站着,直视陈继承的眼。

“上台演讲的那个严春明是共产党北平学委的负责人,你知不知道?”陈继承第一问便直指要害,而且扫了一眼何其沧,又扫向了坐在后排的曾可达。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次是何其沧闭上眼了,而且眉头也锁了起来。

曾可达却只能笔直地坐着,他不知道方孟敖会怎样回答。

“请问陈副总司令。”方孟敖回答了,却是反问,“你是希望我说知道,还是希望我说不知道?”

何其沧的眼又睁开了,而且乜向了方步亭,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那份赏识和快意。

方步亭没有看学长,连嘴角上那一丝苦笑也没有了。

陈继承的目光笼罩着全场,当然看见了各种反应,倏地拿起麦克风凑到嘴边,直问曾可达:“曾督察,我现在是奉总统的手令问话。方孟敖是你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的。你说,是希望我在这里问他,还是希望我把他带出去问话?”

曾可达慢慢站起来,答道:“请问陈副总司令,总统手令是问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还是问方大队长?请陈副总司令出示手令,我们服从。”

蒋介石的手令上当然没有这么具体的指示,陈继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在李宇清、王克俊两个黄埔学生面前管用,在曾可达和方孟敖面前却直接碰了回来。

“想看手令?”陈继承依然拿着麦克风,克制着恼怒,各望了一眼李宇清和王克俊,“总统手令二位都看过了,你们觉得曾督察有这个资格吗?”

王克俊是华北“剿总”的秘书长,陈继承怎么说也还是他的副长官,不宜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好摇了下头。

李宇清代表李宗仁来宣读训令已经间接地得罪了“校长”,这回不得不表态了,望向了曾可达:“总统的手令是给我们这一级看的。曾督察,请你们配合陈副总司令的问话。如果不好回答,可以先请示你们的经国局长。”

前两句话还让陈继承长气,最后一句又立刻将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

曾可达立刻接言:“是!我请求电话请示经国局长!”

“我也有个电话要打,请王站长跟我一起去打。”徐铁英站起来,“抓捕的那些共产党必须立刻审问。以免我们在这边扯皮,他们在那边串供。”

“那就都去打电话!”陈继承将麦克风往主席台桌上重重地一放。

麦克风被他搁得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叫,陈继承铁青着脸等啸声过去,吼道:“会开不下去就先不开了。立刻严审那个严春明,还有那个梁经纶,供出同党再开!”

徐铁英立刻离开座位向外走去,王蒲忱只好跟着他向外走去。

曾可达也沉着脸离座,向会场门走去。

会场里,剩下了台上三个人,陈继承、李宇清、王克俊;台下三个人,何其沧、方步亭,还有挺立在后排的方孟敖。

紧接着,何其沧倏地站起来,拐杖杵地有声,也向会场门走去。

方步亭也站了起来,却不知道是跟着走出去好,还是要留下来。就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又与后排大儿子的目光一碰。

“何副校长!”李宇清的声音从台上传来。

何其沧站住了,慢慢回头望向了他。

李宇清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摆在陈继承面前,低声说道:“南京国府会议刚发来的急件,你看一下。”

接着,李宇清望向何其沧:“何副校长还有方行长是南京特邀的会议代表,下面还有重要议题要听你们的意见……”

“你们都下令审我们燕大的教授了,我这个副校长还能参加你们的会议吗?” 何其沧瞟向正在看文件的陈继承。

陈继承只望着面前那份青天白日徽章急件:

中华民国总统府第一百四十八号令

紧急成立美国援助合理配给委员会决议

李宇清也望向了陈继承,见他的目光已经看见了文件的名单:

主任 翁文灏

副主任 王云五 顾维钧 俞鸿钧 何其沧……

陈继承的目光定在了“何其沧”三个字上!

看到下面另外一个名字时,陈继承的脸色更难看了。

委员……方步亭……

李宇清看到了陈继承纠结的神情,这才转对何其沧,接着说道:“何副校长要保的人如果不是共产党,开完会我们当然会考虑释放。”

何其沧目光转向了方步亭:“你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你留下来开会。”说到这里又转望向李宇清,“请李副官长转告李宗仁副总统,我现在宣布辞去你们什么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回去我还会向司徒雷登辞职。燕京大学是他办的,燕大的师生由他来保!”说完又走。

“何副校长!”李宇清急了,快步下台,追上了何其沧,“请您稍候。”说到这里转向大门方向,“来人!”

大门本就没关,宪兵连长立刻进来了,敬礼立定。

李宇清大声下令:“立刻去通知徐局长和王站长,抓的人暂不审问,一切等会议决定!”

“是!”那个连长敬礼后转身飞奔出去。

李宇清这才又轻声对何其沧说道:“请何副校长回座吧。”

何其沧慢慢转过身来,瞥了一眼台上的陈继承,见他默站在那里,又问李宇清:“你下的命令管用?”

李宇清搀着他:“会议是南京指示召开的,我们这里没有谁能下命令。”

何其沧让他搀着往回走,谁也不看,却突然举起拐杖指向方孟敖:“开个会站着干什么?坐下嘛。”

“是!”方孟敖向他敬了个漂亮的军礼,笔直地坐下了。

何其沧被李宇清送回座前,方步亭也伸手来搀他。

何其沧抖掉他的手:“我不比你老。我告诉你,这个会开完,如果我的师生、你的外甥女还没有放出来,劝你也辞掉那个行长,我们回老家教中学去。”

方步亭:“好,回老家种田都行。”

六十米的囚牢通道,两边的囚房关满了人,竟比空着的时候更幽静,也显得纵深更长。

大铁门外今天除了北平站的人,还站着警备司令部的宪兵。

铁门右边的值班室里,只有孙秘书接听电话时偶尔回答“嗯”“是”的轻声传来。

孙秘书走出来:“囚房钥匙给我,开门。”

执行组长立刻将一大串钥匙先递给了孙秘书,接着极轻地开了铁门上的大锁,又极轻地推出一个人可以进去的位置。

孙秘书拿着那一大串钥匙,缓缓地进了铁门,缓缓地向纵深的通道走去。

囚牢尽头的囚室里,梁经纶坐在不到一尺高的囚床上静静地望着走进来的孙秘书。

孙秘书径直过来了,而且竟然挨着自己坐下了。

梁经纶不能再看他了,只静静地等着。

孙秘书说话了,声音极低:“抓来的人除了严春明还有谁知道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孙秘书:“我的意思是审讯的时候有谁会供出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再回答了。

孙秘书:“建丰同志指示,‘孔雀东南飞’计划不能被破坏,焦仲卿、刘兰芝必须要保护。”

梁经纶倏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而不看他了:“一旦有共产党明确指认你是共产党,陈继承、徐铁英他们就会把事情搅砸,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会因你受阻。你必须告诉我,关在这里的人哪些知道你的共产党身份。”

梁经纶这才真明白了,眼前这个孙秘书也是铁血救国会的人,没有温暖,沉默中心底反而涌出一股极冷的寒气。

孙秘书侧转身望向他:“你很难,我也很难。我现在只有一个任务,执行建丰同志指示,保护你。”

“保护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审讯那些人。”梁经纶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果要审讯,就审讯一个人,严春明。这一天来他的行动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北平城工部察觉了我的真实身份。如果是,接下来我只能退出‘孔雀东南飞’计划。”

“我立刻去审问严春明。”孙秘书站起来,“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是否怀疑你,我能从严春明的态度中做出判断。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谢木兰是不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是。”

孙秘书:“那就不要紧了。把共产党北平总学委昨晚那封信的内容原文背诵给我听。”

“好。”梁经纶也站了起来,开始一字一句低声背诵,“‘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

孙秘书虚虚地望着墙,梁经纶背诵的话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出现在墙上!

华北“剿总”会议室。

“好!”陈继承又把麦克风拿起来,对在嘴边,噪音很大,“那就开了会把事情弄清楚报南京,再决定放谁不放谁!”

目光笼罩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已经在原来的座位上了。

陈继承:“先说,为什么要让共产党上台演讲?还有,那个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的头儿刘初五是怎么混进我们发粮队伍的?不要把事都推给马汉山,马汉山背后有谁在暗中策划?这个必须说清楚!”

台上台下一片沉寂。

陈继承盯向曾可达:“电话打了?”

曾可达:“打了。”

陈继承:“经国局长怎么说?”

曾可达:“经国局长说半小时后他再打电话来。”

陈继承:“那就先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从共产党燕大那个严春明说起。”

此时的严春明坐在一尺高的囚床上抬头望去。

——面前这个人虽然站得很近,可摔碎了眼镜,一千多度的近视,能见到的还是一团模糊。

“上级命令你去解放区,为什么违抗命令,擅自回校?”眼前这个人声调不高,十分陌生,问话却单刀直入。

严春明:“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孙秘书:“刘初五同志昨晚还在尽最后努力叫你离开。这话你不会说不明白吧?”

严春明慢慢站了起来,想贴上去,竭力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形象。

“请坐下吧。”孙秘书的声调虽依然很低,却露出了严厉,“看清了,你也不认识我。”

严春明又坐了回去。

孙秘书:“老刘同志已经为你牺牲了。你说,还要多少人为你的错误牺牲?”

严春明极力冷静,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就说几句你明白的意思吧。”孙秘书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背诵北平总学委那封信,“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城工部总学委。”

囚室里本就寂静,这时更是安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了。

严春明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吐言了:“我接受任何处分。”

孙秘书倏地蹲了下来,紧盯着严春明:“现在还谈处分,不是太晚了吗?”

严春明:“那叫我谈什么?”

孙秘书:“谈谈你对总学委这个决定的看法。”

严春明:“我没有看法,我只能服从。”

“服从谁?是服从总学委,还是服从梁经纶?”孙秘书这次问话极快,提到梁经纶有意不称“同志”!

严春明又沉默了,望向了别处,眼前和心里都是一片模糊。

严春明正是因为组织上告诉了他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才毅然返校,想竭力弥补自己发展梁经纶入党的错误。眼前这个人对一切如此了解,到底是党内的同志,还是梁经纶在铁血救国会的同党?无论哪种可能,自己都不能暴露组织已经知道梁经纶真实身份的秘密。

真正的考验已经开始了,就是怎么回话。严春明慢慢答道:“我是燕大学委的负责人,我不能在危险的时候离开我的岗位,而不管梁经纶同志还有别的同志的安危。组织怎么看我,已经微不足道了。”

“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总学委这封信?”孙秘书不让他喘息。

严春明:“下级服从上级,党员相信组织。不容许任何怀疑。”

孙秘书最后一问了:“你就没有怀疑过梁经纶?”

“组织上怀疑梁经纶同志了?”严春明吃惊地反问道。

孙秘书慢慢站起来:“希望你能经受住考验。”

严春明望着眼前模糊的身影走向了铁门,紧跟着闭上了眼。

马汉山不知什么时候被押进了会场,戴着手铐站在主席台前,闭着眼谁也不看。

陈继承的目光扫了下来,盯在方孟敖脸上。

别的人这个时候都不看马汉山,方孟敖反而看着马汉山。

“马汉山!”陈继承转盯向马汉山。

马汉山睁眼了,望向陈继承。

陈继承:“该说什么你知道,说吧!”

“该说的?”马汉山两眼翻了上去,故意想了想,“该说的太多了吧……陈副总司令指示一下。”

“刘初五!”陈继承厉声道,“这个人是你叫来的,还是别人派给你的?还要我提醒吗?”

“什么刘初五?”马汉山还真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心里很快明白了这个人肯定跟自己有干系,一个个人影飞快地在眼前闪过,立刻筛选出了那个“五爷”的形象!

马汉山大抵知道了刘初五其人,更不能说了:“想不起来了,还真要请陈副总提个醒。”

陈继承冷笑了,转向徐铁英:“徐局长,你问他。”

徐铁英站起来:“你带来的人,你给了他一把枪,叫他杀我,你现在说不认识?”

“这个人我认识。”马汉山立刻承认了,“我托人找的青帮的兄弟,还给了他一万美元,叫他替党国除害。人家后来不干了,老子才亲自动手。徐铁英,扯这些人有意思吗?”

徐铁英故意露出轻松一笑,望向王蒲忱,说道:“他还说这个人是青帮的,王站长,你是否该提个醒了?”

陈继承的眼立刻盯向了王蒲忱。

王蒲忱慢慢站起来:“这个刘初五是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管武装暴动的,外号‘红旗老五’。老站长,党国《戡乱救国手令》你很清楚,跟共产党这样的人直接发生关系,只能你自己说清楚。”

马汉山倒是沉默了,却并没有露出别人想象的那种慌张害怕的神色,出了一阵子神,说道:“妈的,真神了,不佩服也不行。”

徐铁英:“说下去。”

马汉山:“4月份我接这个民调会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今年犯‘红’字,有血光之灾,这道坎只怕过不去……”

徐铁英:“刘初五?”

马汉山:“刘铁嘴。前门大街的,算个命一块大洋。劝你开完会也去请他算算。”

徐铁英:“陈副总司令,我请求立刻将马汉山押交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马上审出他的共产党背景。”

“我赞成!”马汉山举着手铐吼了一嗓子,接着蔑望徐铁英,“姓徐的,反正我也想杀你,你也想杀我,怎么都是死。审问好,那个什么刘初五跟我有没有关系,当面对质立刻就明白了。”

王蒲忱立刻接言道:“那个刘初五冲上台拿枪要杀方大队长,已经被徐局长当场击毙了。”

马汉山这下有些怔住了,少顷说道:“这我倒真该死了!本想请个人替党国除害,倒差点儿伤了方大队长。反正死无对证了,老子不分辩了,你们说我认识那个共产党,老子就认识那个共产党吧。”

“那个严春明呢,还有梁经纶!”徐铁英立刻追问,“他们跟刘初五什么关系?”

“走!”何其沧倏地站起,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跟着站起来。

“二位!”李宇清早在观察何其沧的反应了,赶忙站起来,转对陈继承,“南京指示立刻商议美援合理配给的方案。马汉山和共产党的事是否开了这个会再说?”

陈继承跟着慢慢站起来:“何副校长和方行长都是来要求放人的,不放人他们也不会配合我们商议美援合理配给方案。何副校长、方行长,你们就不想我们问清楚?”

“我们真的该去辞职了。”方步亭接言道,望着何其沧,“一大把年纪了,家里人被抓,把我们拉在这里陪审,还说是商量什么美援合理配给?老哥,我早就劝你不要写什么币制改革论证,你不听。现在都明白了吧?”

“嘿!”何其沧盯着方步亭,“你替他们中央银行卖了半辈子命,反过来教训我?”

两个老的吵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蒙在那里望着他们。

“我们不吵了。”方步亭伸了一下手,“一辈子我就没有吵过你,走吧。”

“把门关了!”这回是李宇清在大声下令。

门本就是关着的,李宇清一声令下,前面那道门反而推开了,宪兵连长走了进来,大声答道:“是!”接着对门外喊道,“把门都从外面锁了!”

“干什么?!”何其沧大声问道,“关我们的禁闭?”

“方大队长!”李宇清望向方孟敖,“请你到前边来陪两位长辈。”

曾可达期盼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

方孟敖大步走出自己的座位,向何其沧和自己的父亲走去。

李宇清立刻向那个宪兵连长:“把门外的值班电话拉进来!”

宪兵连长怔了一下:“报告长官,电话线不够。”

“接!”李宇清大声喝道。

“是!”宪兵连长走了出去。

方孟敖已经走到何其沧和方步亭面前。

两个老的望着他,还真不好走了。

李宇清接着问曾可达:“曾督察,你不是说经国局长半小时后来电话吗?”

曾可达站起来,看了一下表:“是。应该快了。”

李宇清也不再看陈继承和王克俊:“暂时休会,等经国局长的电话来了再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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