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曾可达在住处听着话筒,“谢谢建丰同志的鼓励。”曾可达显然受到了电话那边的充分肯定,此时却没有丝毫喜色,将方步亭那纸记录塞进口袋时,望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已经是八点二十五分了,接着说道,“离发粮还有一小时三十五分钟。还有两件事,属于我个人的思想问题,希望建丰同志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想向您报告。”

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很重要吗?”

曾可达:“思想问题是根本问题,可达认为很重要。”

电话那边沉默了约两秒钟:“很好,请说。”

曾可达:“上个月我代您给方行长送去范大生先生的茶壶和茶杯,摔碎了一只……”

电话那边:“这很重要吗?”

曾可达:“有两点很重要。第一,我没有向您汇报;第二,我当时送去的时候欺骗了方步亭,说是您的意思,三个茶杯代表他们父子三个人。”

接着是两边都沉默了。

也就几秒钟,电话那边建丰同志的声音果然严厉了,可说出的话却又出乎曾可达意料之外:“组织早已做了决定,同志之间一律称呼‘你’。你刚才连续称呼了四个‘您’字,希望立刻改正。”

很快,曾可达有所领悟,大声答道:“是。建丰同志。”

“谈刚才那个问题吧。”电话那边的声音立转平和,“是不是你说的谎言被方行长戳破了,给工作带来了被动?”

“是,建丰同志。”

“你怎么解释的?”

曾可达:“我向他承认了,你送的是四个杯子,把三个杯子说成代表他们父子三人是我文过饰非,临场发挥。”

“他于是就给我说了刚才那番话?”

曾可达:“是,建丰同志。”

“很好。说第二件事情吧。”

曾可达:“马汉山给你送了一件礼物。根据纪律,我是绝不能接受马汉山任何礼物的,更不能接受他送给你的礼物……”

“说下去。”

曾可达:“是。可这件礼物意义实在重大,我接受了。担心损害组织和你的形象,我又犯了欺心的毛病。想回南京时先悄悄送给你,等你过问,再解释是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刚才受到给方行长送茶壶的教训,回来又反复看了那件礼物,可达很受震撼……”

“什么礼物,让你很受震撼?”

曾可达的目光转向了办公桌,曾国藩那幅手迹早已恭恭敬敬地展开在那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两方镇纸,稳稳地压在卷轴的两端。

曾可达竭力平静地答道:“是曾文正公剿平太平军后,在大帐写给湘军属下的那副集句联。”

电话那边这次的沉默,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呼吸声,身子挺得更直了。

“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那副集句联吗?”这句话问得十分肃然。

“是,建丰同志。马汉山说,他已经请王世襄先生鉴定过了,确实是曾文正的手迹。”曾可达回答完这句话,呼吸都屏住了。

电话那边的声调这时却分外响亮了:“查查这两天飞南京的飞机,交给妥当的人尽快带来,我需要立刻送给总统。”

“是……”

电话那边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清朗:“曾可达同志,针对你刚才说的两件事,我说两句话彼此共勉。‘人孰无过,过则勿惮改。’‘见贤思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一个多月来,尤其是今天,你的思想进步很大,我向你致敬。”

曾可达完全不知如何回话了。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要求他回话,接着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发粮现场了。出了西直门,王蒲忱在那里等你,他有话跟你谈。”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才回过神,立刻又觉得不对,“请问建丰同志,是保密局的安排吗?”

“跟保密局无关。我挂了,你去吧。”

“是。”曾可达这个字刚答完,那边电话立刻挂了。

曾可达的小吉普驶在西直门外通往燕大清华的路上。

青年军警卫班的中吉普紧随其后。

驰出西直门一公里多,曾可达才看见王蒲忱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那辆车旁抽烟。

“像是王站长。”王副官显然毫不知情,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曾可达。

“停车。”曾可达没有看他。

“是。”王副官鸣了一声喇叭,示意后面的中吉普,接着靠着路边停下了。

中吉普保持着距离跟着停下了,一车人都跳了下来,走向路边警戒。

曾可达下了车,向后边那些青年军挥了下手:“都上车。”

那些人也不知道听清没听清,意思还是明白的,很整齐地又都上了车。

王蒲忱像一只鹤已经徜徉而来。

“你们的队伍呢?”曾可达望着王蒲忱。

“跟着警备司令部的队伍已经开过去了。”王蒲忱没有让曾可达继续问,转望向王副官,将手中的车钥匙递了过去,“请王副官开我的车,我开你的车。”

王副官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去吧。”

“是。”王副官接过车钥匙,向王蒲忱的车走去。

王蒲忱:“可达同志,上车说吧。”

曾可达惊疑地直望向王蒲忱的眼,王蒲忱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自己的脚。

曾可达这才发现,王蒲忱今天穿的是一双黑色布鞋,如此眼熟!

——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扑面闪过!

——门厅换衣处,扑面而来!

——曾可达看见了那两排整齐的衣架,看见了上面挂着一件件没有军衔的便服,看见了衣架下整齐摆放着的一双双黑色布鞋!

黑色布鞋动了,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见了,眼前是西直门外的路面。

曾可达倏地抬起头,王蒲忱已经走到车边,拉开了车门。

曾可达大步走向副驾驶座那边,也开了车门。

二人同时上车。

王蒲忱先鸣了一声喇叭,前面王副官的车开动了。

王蒲忱推上挡,悠悠地跟了上去。

曾可达今天突然感到身边这个王蒲忱有如此之高,高到自己不想看他,便望向车外的后视镜,看着跟来的中吉普,等他先说话。

“南京黄埔路励志中学成立大会我在北平,没有参加。”王蒲忱眼望前方,“我的书面誓词在建丰同志那里,‘为了三民主义的革命事业,永远忠于校长,矢志不渝’。”念完这几句誓词,他将右手伸了过来。

曾可达望向伸在面前又细又长的手指,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自在,也只能伸手握住,说道:“忠于校长,矢志不渝。”

王蒲忱很自觉地先松开了,换这只手掌着方向盘,接着说道:“今天的行动关系到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关系到全国戡乱救国的大局。坚决反腐,还要坚决反共。建丰同志给你们调查组的指示是稳定北平的民心,给我的指示是抓捕北平的共党。可共产党现在已经不再鼓动学潮,也不发动工运,全都隐蔽了起来。建丰同志分析,他们这是在等待,前方决战时一定会有大动作。因此我们不能再等待,务必撕开口子,先抓到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负责中共北平城工部的武装,真名叫刘初五,外号五爷。你那里昨晚也应该接到了情报,共产党学委那个严春明不听他们上级的安排,突然返回了燕大,这很可能打乱共党的部署。为了控制局面,那个刘初五今天很可能会出现。建丰同志指示,可达同志负责稳住方大队长将粮食发下去,尽量不要引起学潮。我负责找到这个刘初五,立刻逮捕。”

鱼龙混杂的车队从稽查大队军营驶向燕大清华。

方孟敖的小吉普一马当先。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中吉普紧跟在后面。

马汉山旧部那三辆十轮大卡车则是五花八门的人员。

方孟敖的小吉普上只坐着两个人,方孟敖依旧自己开车,马汉山紧坐身旁。

方孟敖:“你刚才鬼鬼祟祟给了一个人一把枪,好像还给了一张支票。那个人是谁,你想干什么?”

马汉山竟不答话。

方孟敖猛踩了一下刹车,马汉山刚往前栽,方孟敖紧接着踩向油门,马汉山又往后一倒。

方孟敖在等他回话。

马汉山先是笑了一下,接着叹道:“方大队长不要问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我那个儿子还要你照看。”

方孟敖:“什么意思?”

马汉山:“你是上过军事法庭的人,接下来该轮到我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方孟敖向他望去:“曾督察当着我面答应你的,好好配合,不会让你上军事法庭。”

马汉山:“我想叫你一声老弟,行不行?”

方孟敖沉默了片刻:“叫几声都行。”

马汉山:“老弟,听老哥一句话,信谁的话,也千万不要信国民党的话。老哥在国民党混了几十年,能活到今天,就是从来没有把他们的话当过真。”

方孟敖:“你是不是国民党?”

马汉山:“所以,我说的话你也别当真。我要告诉你,我给那个人一把枪是叫他去崩了徐铁英,你相信吗?”

方孟敖想了想,笑了:“相信。”

马汉山跟着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马汉山说的话也有人相信了。”

方孟敖收了笑容:“不要乱来,好好配合,我会保你。”

马汉山又没有回话。

方孟敖侧眼望去,但见马汉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说了,让我打个盹儿。”

方孟敖再瞟望时,马汉山像真的睡着了,脸上一片平静。

方孟敖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轻轻放慢了车速,车子这时像个摇篮。

后面的车都跟着减了速。

最后一辆十轮大卡车上。

显然有命令,五十个人都拥挤着蹲着,车速一慢,有些人便站了起来,向前张望。

“都蹲下!”这辆车带头那个人喝道。

张望的人立刻又蹲下了。

带头那人蹲在车厢中间,对面便是老刘。

显然早就想问话了,只因刚才车开得太快,这时带头那人终于可以问老刘了:“五哥,真不要命了,杀徐铁英的活儿也接?”

周围好多双眼都望了过来,老刘只是笑了一下。

带头那人:“家里真那么缺钱?”

好多双眼睛,老刘还是笑着。

带头那人叹了一声:“马局这个人平时对弟兄们确实不错,可我知道他那些家底早就败光了,担心给你的是空头支票。”

老刘回话了:“我看了,天津花旗银行的,前面是个一,后面好几个零。”说着,老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折着的支票递给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打开支票,眼睛立刻亮了。

附近的脑袋凑了过来,远些的声音嚷了起来。

“几个零?”

“是不是真的?”

“不会是法币吧?”

“花旗的,自然是美元!”

一阵挤,带头那人蹲不住了,喝道:“扶着点儿我行不行?!”

身旁立刻伸出来好些手扶住了他。

“多少?”

“是不是十万?”

带头那人大声喝道:“抢银行哪!能不能闭嘴?”

安静了,几十双眼睛依然瞪得溜圆!

带头那人:“是一万美元,到天津花旗银行立马可以兑现。”

“可以去香港了……”一个穿着大两号旧西服的人脱口嚷道。

带头那人立刻盯向那人,喝道:“给你,你去干!”

几十双眼同时盯向那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嘴。

带头那人转望向老刘:“五哥,家里真要这笔钱救人,我替你送去。不为救人就退给马局,卖这个命不值。”将那张支票伸了过去。

老刘没有接言,也没有接回那张支票,依然笑着。

挨近的人都听到了,都望着老刘。

远处的人没有听到,都望向那张支票。

“这个钱是不能要,要了也没命花。”身旁一个人插言道。

“是啊,五哥,你跟马局素无交情,不能干这个事。”另一个人也跟着插言道。

这两句话大家似乎都听见了,瞬间沉默了。

“我来干!”不远处一个穿工装的大汉突然喊道,“干完了我立刻给自己一枪,只要把钱送到我绥远老家就行……”

“谁也不能干!”带头那人喝住了那条汉子,扫了一眼众人,“说好了我们是来帮着发粮的,谁干了这个事都会牵连大家。” 又望向老刘,“五哥,把枪给我,连同支票待会儿我就退给马局。”

“我能不能说几句?”老刘嗓门真大。

大家都望向了他。

老刘:“这一万美元每人两百,都能够拿。”

嘈杂声立刻又起。

带头那人倏地站起来:“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车一晃,眼见要摔倒。

老刘一把拽住了他。

带头那人又蹲下了:“五哥,你接着说,站起来说。扶着点儿!”

老刘站了起来,身旁好几双手撑着他。

老刘:“告诉大家,马局长没有叫我们去干谁。这一万美元是叫我们去保护几个国防部调查组要保护的人。只要我们把这几个人掩护走了,国防部担责任,钱我们分。”

所有的人都亢奋了,齐刷刷地望着老刘,老刘却望着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一把拽住老刘的手:“拉我一把。”

老刘拽起了他,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

带头那人:“一共几个人,都是谁?”

老刘:“三个。人我也不认识,只知道都是燕大的,两个教授,一个叫梁经纶,一个叫严春明;一个学生,女的,叫谢木兰。”

“那就是美国人的背景了。”带头那人扫视众人,“这个活儿我们可以接!不分什么工了,认准了人,趁乱一哄而上救走人,明天去天津取钱,后天分!”

据说是燕京大学1946年出资三万大洋买下来准备扩充校园所用的好大一片空坪,刚平整了地基,搭了一排工棚,内战爆发,只得停止了施工,荒置两年,这次正好派上用场,选为各大院校临时发粮处。

靠东地基边沿那一排工棚刚好可以放粮食,却又只够堆面粉,大米就全都堆在了工棚外边。一百公斤一袋的大米,靠工棚正中方方正正码得像一个大讲台,两边堆得像掩体。于是讲话的地方有了,坐在掩体后发粮的地方也相对安全了。

8月中旬,早上九点的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大坪地上,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多少学生,都是各校推出的学联代表,当然也有一些老师。粮食就在他们的前方,无一人前去骚扰,无一人发出声响,这是在静坐。用北平人的话讲,这是“闹学生”的一种,静坐以后闹成什么样,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摆成掩体的米袋后也有好些人在“静坐”,便是民调会那一干人。

左边靠着米袋躲坐着李科长一溜科员,右边靠着米袋躲坐着王科长一溜科员。后半夜督着工人将粮食运来已经累得半死,现在工人走了,国防部稽查大队和他们那个马局又没有来,背后大坪上那么多人偏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真是难熬。

多数人认命了,以王科长为首,干脆靠在粮袋上睡觉;也有人睡不着,譬如那个李科长,不断张望通往大坪的那条公路。

远处似有汽车开来的声音,李科长猛地睁大了眼。

紧接着,好些人都听见了远处的汽车声。

大坪上静坐的学生们显然也听见了,却依然人人端坐,一动不动。

偏有一个学生动了,探起身向前方第一排望去,是谢木兰。

身旁一个男生拽了她一把,谢木兰只好又坐下了。

原来,第一排正中坐着梁经纶。

他两边坐着的都是北大、清华、北师大各大学的学联头头。

他身后全是混进学联的中正学社的学生。

梁经纶当然也听见了开过来的车队声,轻轻侧头向右后方望去。

严春明被好些学生团团护着坐在那里,太阳照得他厚厚的眼镜片在反光。

梁经纶没有得到严春明的反应,却被身旁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轻轻碰了一下。

梁经纶回头望他,那个学生示意他听。

——刚才还越来越近的车队声突然消失了。

通往发粮处的公路上,警备司令部的车队居然被几个农民拦住了,其实也不是拦住,而是他们停下后被几个农民纠缠上了。

一辆辆军车上,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特务营的士兵,还有北平警察局的警察正在乌泱乌泱地跳下,往公路两旁的高粱地里漫去。

城里在闹饥荒,城外在打仗,村外在闹学生,这个紧邻燕大、清华的中关村两百多户农家还得种庄稼。8月中高粱已经黄了,任他天翻地覆,再有一

两个月也得指着这些高粱活下去。一些农民正在地里拔草,却突然被这么多军队轧进了高粱地里,真是不叫人活了。这里的农民是跟燕大、清华打过交道的,知道已经立宪了,可以找政府说理,便跑到了公路上,围住一辆吉普,找到了最大的那个官,便是徐铁英。

“我们一不欠粮,二不欠草,政府为什么还要踩我们的庄稼!”一个年长的农民用城里话跟徐铁英讲理。

徐铁英将头转向一边,看着大片的高粱地一直连接到发粮处那一排工棚,说道:“位置不错。”

“是。”身边的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答道。

“长官!”那个年长的农民急了,“你的兵毁了我们的庄稼,我们找谁赔去?!”

另外几个青壮年农民也走了过来,都望着徐铁英。

特务营长:“站住!”

那几个青壮年农民站住了。

特务营长盯着那个年长的农民,准备把他吓走。

徐铁英抬手止住了他,望向站在几步开外的方孟韦:“方副局长,你过来一下。”

方孟韦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徐铁英对方孟韦说道:“踩坏了多少庄稼,事后你估算一下,叫民政局理赔。”

方孟韦没有表示,径直走向那个年长的农民:“老伯,我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姓方。军队踩坏了你们的庄稼,过后你到警察局找我,我负责给你们赔偿粮食。这里很乱,你们走吧。”

年长的那个农民:“你得给我开张条。”

“我怎么给你开条?!”方孟韦突然发火了,“不相信,把我的枪留下好不好?!”拔出腰间的手枪递了过去。

那个老农蒙了。

徐铁英、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也是一怔,一齐望向方孟韦。

“枪我们怎么敢要……”那个老农缓过神来,“你长官说话算数就行。”

方孟韦也缓过了神,知道自己这个火不应该对他发,把枪插回腰间:“我说话算数。带你的人赶快离开吧。”

那个老农果然啰唆:“敢问长官台甫?”

方孟韦轻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抽出了钢笔:“把您的手伸过来。”

那个老农犹疑了一下,伸过了满是老茧的大手。

方孟韦在他手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方孟韦!

这时,又有好些车开了过来。

徐铁英他们立刻望去。

方孟韦也望了一眼,知是大哥的车队,对那老农:“快走吧。”

那个老农这才向另外几个农民走去,兀自嘟哝:“我这只手好些天不能洗了。”

徐铁英的脸色陡然变了。

——他看见方孟敖吉普车内副驾驶座上马汉山在那里睡觉!

徐铁英倏地望向一直站在一旁抽烟的王蒲忱:“马汉山怎么放出来了?怎么回事?!”

王蒲忱:“国防部打的电话,方大队长亲自领走的。徐局长不知道?”

“国防部!”徐铁英铁青了脸,“哪个国防部,还不就是那个预备干部局!”说到这里,突然又转望向孙秘书,“他们保密局要保密,你也对我保密?”

王蒲忱:“徐局,我们也很难做,先放的马汉山,后放的孙秘书。”

一迁怒又错怪了孙秘书,徐铁英将脸倏地扭过去。

方孟敖的吉普开到离徐铁英不远处,猛地刹车。

马汉山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一脸铁青的徐铁英!

马汉山惺忪地笑了,对方孟敖:“让我先会会他?”

方孟敖也一笑:“给他留点儿面子。”

“就怕他不要。”马汉山一推车门跳了下去。

“怎么回事?”马汉山故作惊诧地张望公路两边那些在庄稼地里布阵的士兵,然后望向王蒲忱,“军事委员会有条令,行兵打仗不许糟蹋老百姓的庄稼。你们缺德,我民政局可不给你们揩屁股赔钱。”

王蒲忱当然知道他这是向谁叫板来了,既不能回话,也不能有表情,只能虚虚地望着他。

“王站长!”徐铁英大声喝道,“这个人可是国防部下了明令抓的,怎么放出来了?拿明令我看!”

“有也不给他看。”马汉山故意替王蒲忱接了招,盯向徐铁英,“姓徐的,铁英兄,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干吗来了?”

徐铁英哪想看他,可目光一移,偏又看见了方孟敖在车里笑着,想起了自己全国党通局的背景,咽着这口气,转直了身子,去看高粱地里的兵阵。

马汉山偏不放过他,走到他身后:“不想听我也告诉你,民以食为天。你们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在台北吃安稳饭,却不管百姓的死活。我们来发粮,你却来抓人,还糟蹋农民的庄稼。我马汉山以前缺了德,这才女人都跑了,儿子也不见了。前车之鉴,你徐铁英可不要学我。”

“曾可达呢?”徐铁英大声问王蒲忱,“你们保密局和预备干部局到底执行哪个国防部的命令?”

王蒲忱刚换了一支烟,还没对燃,拿了下来,脸色也不好看了:“曾督察回城了。徐主任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一定要问,请直接打电话去问我们毛局长,或者经国局长。”

“这才像北平站的站长!”马汉山大声夸了一句王蒲忱,走过去还拍了他一下,走回吉普车,开车门给徐铁英撂话,“最好不要干扰老子今天发粮。真闹出了人命,大不了南京特种法庭见!”

方孟敖笑载着马汉山呼地一下开过去了。

中吉普航空服务队呼地开过去了。

三辆十轮大卡车开过去时,有人在上面大声吆喝,有人挥着钢棒、钢棍向徐铁英他们打招呼。

徐铁英面对高粱地阴沉了好一阵子:“孙秘书!”

孙秘书走了过去。

徐铁英低声地:“不能留了,乱枪打死他。”

孙秘书:“主任,您不能下这个命令,贻人口实……”

“那就你干。”徐铁英望向孙秘书,“这个人送到南京什么话都会说。明白吗?”

孙秘书只是望着他。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

“发粮了!”李科长从掩体后冒出,大声吆喝,“都起来!睡觉的回家睡去!”

其实已没人睡觉了,民调会一干科员看见马汉山陪着方孟敖大步走来,早就纷纷站起来了。

“起什么起,蹲下!”马汉山喝道。

原来方孟敖在掩体内大步前行,正在向大坪上坐着的师生敬礼!

单列跟在后面的二十个飞行员也都整齐地敬礼!

梁经纶的眼跟方孟敖行进中的眼碰了一下。

谢木兰兴奋紧张又复杂的眼,远远地望着大哥,又向第一排梁经纶的背影望去。

大坪上黑压压的师生们都只是望着方孟敖和跟在他身后的大队,一片沉寂。

进入粮袋掩体的公路上的三辆大卡车,这时跳下来一百多号不伦不类的人,握着钢棒、钢棍,有些腰间显然还掖着枪,师生们更沉默了。

方孟敖行至粮袋堆成的讲台边站住了,放下了敬礼的手。

十名队员在掩体左侧一排站住了,整齐地放下了手。

另十名队员依然敬着礼,绕过粮袋讲台向掩体右侧走去。

“弟兄们辛苦了!”马汉山这才弯腰走进掩体蹲下,打招呼。

“不辛苦。”蹲在掩体左边民调会这拨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马汉山望着李科长:“叫王科长过来。”

李科长半站直着身子,向掩体那边的王科长招手。

王科长和他那边一干民调会科员,还蹲在那里,望着正敬礼过来列成一排的那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郭晋阳刚好站在王科长对面,低声对面前蹲着的王科长:“叫你。”

王科长探起身子,这才看见李科长在那边死命地招手,立刻弯着腰绕过中间的粮袋讲台走去。

见王科长喘着气过来了,马汉山又向卡车上跳下的那堆人招手:“你们三个也过来!”

每辆车带头的人,一共三个,包括老刘车上那个,都奔过来了。

“今天发粮。”马汉山望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方孟敖,“方大队长他们监督,民调会管名单,哪个学校共有多少人要发多少粮,一粒也不能错。体力活由我带来的弟兄干,一包一包地发,然后给各校派车送去。我说清楚没有?”

李、王二科长还有三个带头的齐声答道:“说清楚了!”

马汉山:“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明白没有?”

“明白。”

马汉山:“明白什么?”

五个人面面相觑。

“我指的是领粮的学生。”马汉山瞭了一眼工棚背后,“要是高粱地里那些人,就跟他们干。”

“是。”这次只有卡车上三个带头的回道。

马汉山也不指望李、王二科长有这个胆子,蔑了他们一眼:“各自安排去吧。”

“是。”五个人都答了,各自离去。

民调会那些科员也都跟着李科长和王科长走进了工棚。

掩体的左边只剩下整齐的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掩体的右边也只剩下整齐的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望着码得像讲台的米袋,马汉山站起来,掸了掸衣襟,走近方孟敖:“方大队,该我过坎了,你押着我上,还是我自己上?”

方孟敖依然目视前方:“你自己上。”

“是!”马汉山有意大声应道,爬上了粮堆。

大坪上无数双眼睛都望向孤零零爬上粮堆的马汉山。

“先生们,同学们!”马汉山声音很大,叫了这一声停在那里,等着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扔上来。

好几秒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东西扔上来,所有人都只安静地望着他。

马汉山有些感动了:“谢谢!谢谢了!先生们,同学们,下面我将说些没有资格说的话,可都是真心话,先生们和同学们要是允许,请让我把话说完。”

底下依然安静。

马汉山清了一下嗓子,开始说了:“民国元年,先总理孙中山先生发布了第一道临时大总统令,其中有一条,就是废除了下跪。因此我今天不能给你们下跪了,鞠三个躬吧!”说完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也没有期待底下会有反应,马汉山像是一个人在空谷里说话:“大家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本人几天前就被国防部调查组逮捕了,关在西山监狱。为什么逮捕我?因为我是北平民调会的常务副主任,管着北平两百万人每人每月十五斤的配给粮,我却没能够都发到大家手里。作为北平市的民政局长,每天的报表我也都看到了,从4月13日民调会成立到今天8月12日,北平最少一天要饿死两百多人,最多一天饿死了六百多人。一百二十多天下来,饿死了多少人,我都不敢算了。饿死一个人打我一枪,子弹恐怕得用卡车来拉。”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这回是在等学生们激烈的反应,他好将犯忌讳的话说下去。

显然是梁经纶和严春明工作做到了家,大坪上所有的人依然一声不发。

台下没有反应,台上的马汉山还在等着,一时出现了尴尬的沉寂。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梁经纶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就站在他对面,这时却谁也不看,只望着前方。

梁经纶又悄悄侧头向右后侧严春明那个方向望去。

目光扫去,他看见严春明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依然闪着太阳光。

回过头,梁经纶低声对身边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问他,为什么不接着说。”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大声问道:“为什么不说了?!”

马汉山望向那位学生:“请问这位同学是不是北大的学联代表?”

“是。”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站起来,“想抓人吗?”

“请坐,请坐下。”马汉山看着那个学生坐下,接着十分严肃地望着满坪的师生,“刚才北大的这位同学问对了,就在这工棚背后,高粱地里,藏着想抓你们的人!”

工棚后的高粱地里,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首先有了反应,低声骂道:“这个党国叛逆!”骂着,回头寻觅徐铁英。

只有隐约可见埋伏的兵,还有望不到头的高粱,却看不见徐铁英。

徐铁英的身份不好钻高粱地,此刻坐在高粱地边的土坎上,但也能听见马汉山的声音,望向坐在他身侧的王蒲忱和方孟韦:“你们都听见了?”

王蒲忱点了下头。

方孟韦连头都没点。

这时马汉山的声音又从那边传来:“7月5号,北平参议会做出了对不起东北同学的决议,大家围了许议长的宅子,伤了好些同学,也抓了好些同学,南京派来了国防部调查组。可今天带兵想抓你们的人,就是调查组的成员,新任北平警察局的局长,此人姓徐名铁英!”

“立刻抓这个人!”徐铁英倏地站起来,盯住王蒲忱和方孟韦。

王蒲忱站起来,方孟韦也站了起来。

王蒲忱:“他是国防部稽查大队安排发粮的,现在抓人会跟方大队长他们发生冲突。”

徐铁英望向高粱地:“报话机!”

一个警备司令部的报务员背着报话机窜了过来。

徐铁英:“接通陈副总司令。”

报务员:“喂!喂!这里是侦缉处,请接陈副总司令!”

大坪前方右侧另一片高粱地里也有一部电台悄悄地支在那里。

电台旁竟坐着曾可达和王副官!

李营长带着青年军在周围警戒,离徐铁英的部队也就不到两百米。

曾可达低声问道:“频道调好了吗?”

王副官一边点头,一边握着发报机键。

曾可达:“现在不发。”转脸仔细去听那边马汉山的声音。

王副官松开了手。

马汉山在台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大坪里的学生和老师都有了反应:

惊愕!

愤慨!

激昂!

马汉山知道现在不只是北平,连南京都在看着自己。一辈子跟着戴笠干军统,黑白两道颇有些仗义疏财的名声,于是抗战胜利后被指派做了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没收的财产牵涉多少人得了好处,谁都不知道,谁都不敢问。美援来了,上面又派自己当民政局长,今年还兼了个民调会常务副主任,夺民口中之食,报应终于来了。国防部调查组第一个就盯上了自己,背后却没有说话的人。遇到了方孟敖,答应管自己那个儿子,自己也就豁出去帮他了。把今天的粮食发给这些穷学生,若能激怒躲在背后的徐铁英之流,站在这个台上背后吃上一枪,也算死得其所了。

“反贪腐!”

“反饥饿!”

“反内战!”

台下终于爆发出雷鸣般的口号。

王蒲忱和方孟韦已经带着人往高粱地工棚那边的吼声走去。

孙秘书却被徐铁英叫来站在身边。

徐铁英手里拿着报话机,等着那边的决断。

报话机里传来了陈继承的声音:“就地枪毙!”

“是。”徐铁英关了报话机,望向孙秘书,“去执行吧。”

孙秘书:“主任,陈副总司令不会担担子。是不是直接请示一下叶局长?”

“枪毙一个败类,我的命令还不够吗?!”徐铁英怒了。

“是。”孙秘书抽出了枪,向高粱地大步走去。

另一块高粱地里,曾可达满脸是汗,紧盯着王副官面前的电台。

电文火急发来了。

曾可达:“来不及翻译了,你直接念。”

王副官也是一脸的汗,望着电文纸上的数字,业务真好,直接念道:“命方大队保护马汉山,青年军保护方大队,马汉山着即日押解南京。蒋经国。”

曾可达:“李营长!”

李营长奔了过来。

曾可达:“通知方大队保护马汉山,你们在外围保护方大队。”

“是!”李营长挥了下手,好些青年军跟他从高粱地里跑了过去。

无须通知,方孟敖已经跳上了粮袋高台:“都上来,保护他!”

左边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右边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立刻都登上了粮袋,呈半圆形整齐地站在马汉山身后和两侧,背对着马汉山和方孟敖,面朝着工棚和两侧。

方孟敖讲话了:“先生们,同学们。和你们一样,我现在心里也很难受。号称世界四强之一的国家,却要靠另一个国家施舍援助才能不饿死人,只因为我们贫穷落后。至于我们的政府在干什么,刚才马汉山已经说了一些,我就不说了。现在,美国援助的粮食就踩在我的脚下。看着‘Made in www.youxs.org(美国制造)’几个字,我的感受可能比你们更深一些。从1939年我参加空军,就跟美国的飞虎队在一起抗日。前两年只是一群美国的退役空军在帮助我们,美国政府却不愿拿出一点儿武器物资援助我们。

直到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成了我们的盟友,才开始给我们援助。记得第一次看到‘美国制造’的援助物资,我还有我的战友大哭了一场……”说到这里,方孟敖停住了。

太阳照着,方孟敖望向日光,眼中有几点晶莹。

刚才还爆发出口号的大坪,分外寂静。

方孟敖吞咽下刚才冒出的那股辛酸,目光又收了回来,继续说道:“一样是美国援助的物资,我今天从心里也不愿接受,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粮食发给你们。此刻我心里想起一个人说的话,就是我们清华著名导师梁启超先生说的话,‘少年强则国强’!我们今天到底领不领这些粮食?如果领了,我们这些中国的青年,能不能在五年十年以后加倍还给美国?如果能,我希望大家领。为了那些东北来的一万五千多流浪同学,我们今天也应该把粮食领了。我向大家保证,凡是由我负责发下的粮食,我都会给美国援华物资委员会写一个欠条,以后我们这些青年一起还给他们。如果你们同意,就请学联的同学在这张欠条后共同署名。我们今天拿的不是美国援助,而是借他们的粮食。我们有借有还!”

一片寂静。

一个人带头鼓起掌来!

梁经纶望着方孟敖,一下一下地鼓掌,节奏不快,却分外有力。

紧接着,他身旁各校的学联代表跟着鼓起掌来。

像阵风吹开波浪,掌声从第一排向后面,向整个大坪蔓延开去,大家都鼓掌了!

鼓得最热烈的是谢木兰。

趁着掌声,梁经纶身后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齐声喊了起来:

“借粮!借粮!”

鼓动感染了全场,喊声立刻有了节奏,掌声也立刻有了节奏:

“借粮!借粮!”

“敬礼!”方孟敖站在粮袋上向全场敬礼。

紧接着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集体向全场敬礼!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又望向大坪,满脸的良心发现。

躲在工棚里的李科长、王科长带着民调会的科员们也走了出来,一个个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真正的公务员了。

三辆大卡车前那一百多个人也都凑着热闹,按着节奏,拍起掌来。

老刘也在一边鼓着掌,那双眼却在看梁经纶,接着望向严春明。

严春明一下一下在轻轻鼓掌,却没有跟着喊口号。

老刘对身边的几个人说道:“那个戴眼镜、没喊口号的先生就是严教授。”

左右两个人:“知道了。”

老刘:“第一排中间带头鼓掌的那个就是梁教授。”

身边回答的人多了:“知道了。”

老刘:“最后一排喊得最响的是那个女同学。”

“知道了。”

老刘:“传下去,救的就是这三个人。”

老刘的话被一个一个传了下去。

工棚后高粱地。

徐铁英带着报话员穿过来了。

手里拿着枪的孙秘书站了起来。

徐铁英:“收起枪吧。立刻把马汉山和方孟敖说的话整理成电文,报叶局长,并报陈副总司令和陈部长,请他们立刻上呈总统。”

孙秘书还真是文武双全,插了枪,立刻抽出上衣口袋的钢笔,掏出下面口袋的笔记本,蹲在高粱地里飞快地写了起来。

另一片高粱地里。

曾可达在口述,王副官在发电。

曾可达:“焦仲卿表现很好,刘兰芝配合默契,现场已被控制。可达。”

王副官敲完最后一下机键,抬头望向曾可达:“发了。”

曾可达手里竟然还拿着一个望远镜,这个地方选得也好,有个小土堆,站上去刚好能够越过层层高粱,从斜面看见粮袋高台上的方孟敖,和大坪里的梁经纶,还有严春明。

“回电了。”王副官对二号这次回电之快感到吃惊,戴着耳机,一边用铅笔飞快地记下密码数字,立刻报告土堆上的曾可达。

曾可达立刻跳了下来,望着王副官把回电密码写完最后一个字:“完了?”

王副官:“完了。”

曾可达蹲了下来:“直译吧。”

王副官捧着密码电文:“将焦仲卿原话报我,密切关注共党动向,徐铁英反应也及时报我。建丰。”

曾可达愣了一下,直望着王副官:“方孟敖刚才说的话你记下了吗?”

王副官耳机还挂在脖子上,两眼茫然:“督察,我一直戴着耳机在发报……”

曾可达挥了一下手:“记录。”

笔和纸就在手中,王副官等他说话。

曾可达闭上了眼,竭力回忆方孟敖刚才的话:“先生们,同学们……和你们一样……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不对,改过来,我现在心里也很难受……”

王副官划掉前面那句,飞快地重新记录。

李营长偏在这个时候穿过来了:“报告将军,开始发粮了……”

曾可达被他打断,眉头一皱:“这也要报告吗?过去,执行你的任务。”

李营长:“报告将军,王站长有情报叫我向你报告。”

曾可达这才站了起来,直望着李营长。

李营长:“刚接到协和医院那边的报告,清华的朱自清先生死了,城里很多老师学生开始闹事,消息可能很快就会传到这里。”

曾可达开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脸色凝重了:“朱自清死了,他们闹什么事?”

李营长:“王站长说,可能有共党鼓动,说朱自清是饿死的。”

“不好!”曾可达脸色变了,“要出大事。快去转告王站长,盯着徐铁英,现场如果发生变故,不许开枪,等南京的命令!”

“是!”李营长转身从高粱中间飞穿了过去。

曾可达倏地转向王副官:“立刻发电!”

何宅客厅的电话尖厉地响了起来。

何孝钰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快步走下楼梯,拿起话筒。

才听了几句,何孝钰的脸色也变了,定了定神,对电话那边用英语回道:“请稍等,我叫何副校长来接电话!”

把话筒轻轻搁到茶几上,何孝钰快步向楼上走去。

何宅二楼房间里,何其沧已经坐直在躺椅上,望着进来的何孝钰。

何孝钰尽量镇定情绪:“北平美国领事馆的电话,请您去接。”

何其沧被何孝钰搀着站起来:“领事馆给我打什么电话?说了什么事吗?”

何孝钰搀着他向门外走去:“朱先生在协和医院去世了。”

何其沧站住了:“哪个朱先生?”

何孝钰低声地:“朱自清先生。”

何其沧蒙住了:“不是说病情有好转吗?”

何孝钰:“不知道,您不要着急,先接电话吧。”

何其沧的脚步比刚才沉重了,何孝钰费力地搀着他:“您慢点儿走。”

何其沧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话筒却是何孝钰捧着贴在他的耳边。

“用中国话跟我说。”何其沧打断了对方的英语。

话筒里传来了不算生硬的中国话:“这种反美的情绪十分不利于美方对中国的援助。目前在北平只有燕京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能够起到缓和的作用,请何先生召集校务会议,至少要稳定燕大师生的情绪。”

何其沧:“你们为什么不向司徒雷登先生报告?”

对方的回话:“已经向司徒雷登大使报告了,这个电话就是他叫我们打的。”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请你对司徒雷登大使说,让他立刻知会南京政府,北平如果发生学运,当局不许开枪,不许镇压!否则我也会去游行!”说完转对何孝钰,“挂了。”

何孝钰把电话轻轻挂了。

何其沧撑着沙发站起来:“扶我去发粮现场。”

“您不能去……”

何其沧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瞪了女儿一眼,拄着拐杖,已经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刚想赶过去,又停住了,拿起话筒飞快地拨号:“校务处吗……何副校长要去发粮现场,请你们立刻派人派车到燕南园来!”

对方显然立刻答应了。

何其沧已经走出了大门。

何孝钰望着父亲的背影又飞快地拨另外一个号码,好在也立刻通了,她眼睛一亮:“是谢襄理吗?谢襄理好,朱自清先生去世的消息您听到了吗……知道了……我爸接到了美国领事馆的电话,现在正赶去发粮现场……我不能多说了,您赶紧想办法吧。”

打完这个电话,放下话筒,何孝钰喘了一口气,这才奔向门外,去追父亲。

朱自清先生的死讯传到临时发粮处,领粮突然中断。

民调会从李科长、王科长到一干科员又都蹲坐到掩体后面了。

方孟敖和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都怔在台上。

大坪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这么多人,竟在集体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工棚边的公路上,军靴在徐铁英面前跑过,发着蓝光的刺刀在徐铁英面前闪过。

徐铁英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闪烁着亢奋。

王蒲忱也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低声对身边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的人:“盯住那个严春明,发现有任何中年人靠近,立刻逮捕!”

“是!”保密局行动组也跟着队伍跑过去了!

严春明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梁经纶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所有的嘴还在集体朗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

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左边。

大坪上的朗诵: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第四兵团特务营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后边。

大坪上的朗诵: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

方孟韦带着北平警察局的队伍站到了大坪的右边。

大坪上的朗诵:

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谢木兰眼中闪着泪花。

她身旁好些女生眼中都闪着泪花。

大卡车旁马汉山黑着脸来到了他那一百多个兄弟里面,找到了老刘:“兄弟,徐铁英在哪里?”

老刘:“一直没看见。”

马汉山恨了一声,四处望去。

大坪上还在朗诵: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马汉山回头望向老刘:“不为难你了,把枪给我。”

老刘犹豫了一下,抽出了枪,又掏出那张支票,递了过去。

马汉山一把抓过枪:“钱你们分了!”头也不回地向高粱地那边走去。

工棚侧边的公路上,王蒲忱闭着眼在抽烟,听着大坪那边传来的朗诵声。

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去告诉孙秘书。”王蒲忱突然睁开了眼,对身旁一个军统,“马汉山要杀徐铁英。”

那个军统愣了一下,果然看见马汉山提着枪向高粱地那边走去,立刻应道:“是!”飞快地从这边奔进了高粱地。

王蒲忱又对身旁的行动组长:“共党的那个‘红旗老五’就在马汉山带来的那群人里,盯准了!”

“是。”行动组长应道。

立刻好多双眼睛扫向了卡车那边。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

老刘用眼角的余光便感觉到了北平站那些军统扫视的眼光。

他向站在大坪上的严春明望去。

严春明的眼镜反着光,跟着大家在轻轻朗诵: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

老刘向身边一个工友:“把你的棍子给我。”

那个工友递给他一根钢棍,和老刘昨天晚上去撬图书馆窗户那根钢棍一模一样。

老刘不经意地举起钢棍,轻轻晃着。

大坪上在朗诵,严春明在跟着朗诵: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朗诵声在严春明嘴边消失了,他其实早就看见了老刘,这下不能不有所回应了,他的头慢慢转对老刘。

严春明摇了摇头。

老刘慢慢放下了钢棍。

王蒲忱的眼像黑夜的猫,日光下只见一条线:“严春明在跟他的人联络,搜索那群人。”

行动组长还有好几双眼望向了严春明。

严春明却摘下了眼镜,用手绢轻轻擦着,跟着朗诵最后一段:

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又回归到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这是在默哀!

严春明毅然戴上眼镜,右手掖在长衫的侧边,握着那把枪,一个人向中间的粮袋高台走去!

卡车旁人群里,老刘的脸色变了!

大坪上的梁经纶脸色也变了!

台上的方孟敖也看见了这个走过来的先生!

慢慢地,所有人都看见了走到台口的严春明!

严春明站在粮袋下,仰望着台上的方孟敖:“方大队长,我是燕京大学的教授。有几句话想跟同学们说说,请你保护我。”

说着,严春明就费劲地攀着粮袋想爬上高台。

方孟敖只得伸出了手。

一拉,严春明上去了!

另一片高粱地里的曾可达脸白得连汗也不流了,“失控了!”他拿下望远镜,“共产党上台演讲了……”

王副官坐在电台前还握着机键:“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报告也来不及了……”曾可达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枪响!

“立刻报告。”曾可达大步穿过高粱,向枪声走去,对身边的一个青年军,“叫李营长!”

一声枪响,三面围着大坪的军队全都端起了枪,对着大坪上的师生!

方孟敖对所有的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去,保护学生!”

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迅速行动,一个方向几个人,快步跑向大坪周边。

方孟敖抽出了自己的手枪,对端起枪的军队:“放下枪!都放下枪!”

大坪右侧的方孟韦立刻反应:“放下枪!”

北平警察局的队员放下了枪。

方孟敖目光射向大坪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队那个军官。

宪兵队的军官:“放下枪。”

宪兵们的枪也放下了。

只有大坪左侧第四兵团特务营的枪还端着指向大坪的师生。

方孟敖的枪举起来,直接瞄着那个特务营长!

那个特务营长的目光跟方孟敖对视了片刻,自己恨恨地先插回了手枪:“都放下!”

方孟敖向带队站在大坪右侧的陈长武:“去看看是谁开枪。再有擅自开枪的立刻抓捕!”

陈长武大声应道:“是!”向工棚后枪响处快步跑去。

方孟敖立刻转过身,对站在身边的严春明:“先生,不要讲话了,下去吧。”

严春明:“我要讲的话很重要,请你保护我。”

方孟敖瞥见了台下梁经纶投来的目光。

梁经纶的眼神如此难以捉摸,是同意严春明讲话还是不同意严春明讲话?

方孟敖眉头一皱,又转头向陈长武跑去的方向望去。

陈长武跑到工棚后的高粱地,但见孙秘书的右肩不断往外冒着血,一个宪兵正在给他包扎。

马汉山被两个宪兵按在地上,仍然倔强地抬起头:“徐铁英,打不死你,到南京老子照样告发你!”

“堵住他的嘴!”徐铁英走向孙秘书,“伤到骨头了吗?”

孙秘书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完,用左手和嘴扯咬着绷带一紧:“不知道,没有关系。”

徐铁英:“还能打枪吗?”

孙秘书一怔,答道:“主任知道,我左手也能打。”

“公忠体国!”徐铁英大声赞了一句,“今天我就向南京报告,升你中校副处长。”

孙秘书:“不用了,主任……”

徐铁英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陈长武,又望了一眼工棚方向,嘴角笑了一下:“你害怕方孟敖?”

孙秘书:“主任,我们党通局没有怕过谁。”

“那就好!”徐铁英显然是有意要让陈长武听见,“上了膛,瞄准台上那个共产党,煽动学潮就立刻开枪!”

“是!”

(本章完)

推荐阅读:

贵妃今天死遁了吗 重生2006之传奇人生 我这个命啊 厉总,你家四宝来炸集团了 大理寺第一主簿 神权诡咒 祁同伟,落榜美术生,开长城守望 人在01,靠聊天群超越进化 文娱:绑定老六系统后我火爆全网 奥特:我,怪兽仙人,献祭就无敌 在年代文做极品后妈[八零] 当疯批魔尊修无情道后她杀疯了 刺杀师尊后黑心莲追悔莫及 全球通缉 华娱从宝岛开始 斗罗科技魂导器,开局炸了武魂殿 宅居藏经阁,师叔自创三千大道 在武侠文里当宰相(科举) 快穿:当满级女神救赎病娇反派后 我,狗仔之王,手机一丢全网震惊 娱乐:让你上台卖惨,你却笑场? 五张婚书,开局收战神为徒! 恰逢未名时 天灾降临,我在末世打造女神庇护所 爹,天冷了加件皇袍暖暖身 你怎么还不分手? 杠精的起点频夫郎(女尊) 西游:唐僧的模拟器 猫猫被触手系大佬缠上了 漂亮玩家只想通关[无限] 断绝关系后,她们悔不当初 港城春夜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