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薄云

第十九回 薄云

随着冬天的到来,大堰河畔的宅邸显得越发冷清,明石姬母女闲寂无聊,蹉跎岁月。源氏公子劝说道:“在这里毕竟日子不好过,不如迁居到我近旁来吧。”可是明石姬心想:“即使迁居到那边去,‘只怕难堪少光彩’,倘使在那边看透了薄情郎的心,我将会赤裸裸地万念俱空,‘届时如何来倾诉’。”因此逡巡难决,只顾叹息沉思。于是源氏公子诚恳地与她商量着说:“那么,让这孩子长此以往在此处住下去,绝非上策,我有心为她安排光明的前途。我觉得让她埋没于此处,未免太可惜。说实在的,紫夫人听说了此事,她总是很想看看这孩子。因此让孩子到那边去,与紫夫人熟悉之后,我想大张旗鼓而非不为人所知地,为她举办正式的穿裙裤仪式。”明石姬早已料到源氏公子可能会有这种想法,如今听他坦言,更觉心如刀绞。明石姬回答说:“纵令孩子无奈地改变成高贵的身份,获得珍视,然而了解实情的人难免会泄漏实情而引起微词纷纷,这种局面恐怕也很难收拾吧。”明石姬怎么也不愿意放弃女儿。源氏公子说:“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不过,你大可不必怀疑紫夫人的心思,她婚后多年未曾生育,颇感寂寞和遗憾。紫夫人天生喜欢孩子,像前斋宫那样的大女孩儿,她都硬要一心把她当作女儿来疼爱照顾,更何况你那天真可爱的小女公子,她更不会轻易放弃的。”接着又描述了一番紫姬的为人处世如何和善、理想。明石姬听了,心想:“果然如此,昔日也听过传闻:这样一位年轻的风流倜傥的公子,究竟要选怎样的人做正夫人呢?他当年的花心,如今已经稳静了下来,能使他把心收住,绝非一般的宿缘,足见这位正夫人,一定有在万人之上的优秀品德之魅力。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当然不能和紫夫人并肩受宠。若贸然迁居东院,岂不被她耻笑。就算不计较我自身的利害关系,也要考虑孩子的前途,终归要仰仗她的照料。不如趁孩子天真幼稚时,将她让给紫夫人吧。”可是转念又想:“这孩子一旦离开我,寂寞之时,我不知会多么想念她,无以慰藉,我将如何度日?再说,这孩子一去,还有什么可以吸引公子偶尔前来造访呢?”她思前顾后,乱了方寸,只觉得自己的命何其苦啊!

尼姑老夫人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她对女儿说:“你未免多虑了。今后难得见孩子,固然痛苦甚多,但应该更多地为孩子的前途着想。源氏公子肯定是在深思熟虑的基础上才对你说这番话的。你应该信任他,而把女儿交给他。你想想,就连皇子,根据他生母的身份,其待遇都有所区别。以这位源氏内大臣来说,虽然才貌举世无双,但最终还是被降为臣下,其原因就在于他的外公即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官阶比别的女御的父亲低一级,源氏公子被人称为是更衣所生,待遇上自然比女御所生的皇子低下。皇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臣籍官员了,简直无法相比较。再说纵令是亲王们或大臣的女儿,若这些亲王或大臣的官阶较低,这女儿又不是正夫人,她所生的子女势必为世人所轻视,父亲对待这些子女也有所区别。何况我们这样的家庭,倘若源氏公子的别的夫人中,有身份高于我们的夫人生了子女,我们的孩子自然就会比不上了。但凡子女,无论身份高低,只要受到双亲的珍视养育,自然会成为受到人们尊重的原因。这孩子的穿裙裤仪式,如若由我们自己来操办,我们再怎么尽心,要在这种深山僻壤之处来举行,又有什么荣耀可说的呢。还不如交给他们,听任他们的安排,我们且看他们如何对待我们的孩子。”母亲训示了女儿一番之后,又请教见解高明者,还请阴阳师占卜,都说送孩子去二条院大吉。明石姬处于弱势,无可奈何。

源氏内大臣虽然为这小女公子作如斯打算,但也体谅到做母亲的把孩子送给别人后的悲伤和牵挂之情,因此也不强求。源氏内大臣给明石姬写信询问:“穿裙裤仪式之事,不知意下如何。”明石姬回复曰:“思虑再三,让女儿住在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者身边,对孩子的未来不利,太委屈她了。可是,让她忝列贵人之中,又深恐被人嘲笑……”源氏内大臣看了回信后,十分同情她。

选定了吉日之后,源氏内大臣便悄悄地命人办理迎接小女公子的一切该办的事项。明石姬实在舍不得割舍这女儿,不过,她心想:“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一切都为了女儿的前程着想。”也只好忍痛割爱了。明石姬说:“不仅是女儿,连乳母也必须随同小女公子前往而别离,回想起多年来,朝朝暮暮,或是忧伤或是寂寞之时,总是与乳母相伴,彼此安慰,如今乳母也要远离,今后自己孤身只影,该不知会多么伤心难受啊!”明石姬悲伤地哭泣,乳母也抽噎着说:“这大概也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吧。我意想不到地有幸得以侍奉在您身边,多年来您对我的恩情,我终生难忘。虽然我确信此番分别未必就没有重逢之日,但是,一想到离开了您,将到别处去同一些意料不到的人相处,哪怕是短暂的,心中也感到很难过啊!”如此惆怅度日,不觉间时令已到寒冬腊月。www.smxyu.com 天鹅小说网

雪花飘零霰子纷纷扬扬的日子渐多,明石姬越发感到孤寂凄怆。她独自嗟叹:“为什么自己总是忧患无穷?命运好苦啊!”她比往常更加珍爱这小女儿,精心深情地爱抚她。一天,天空阴沉,终日降雪。翌日清晨,庭院里积满了雪花。明石姬回忆往事思考未来,浮想联翩。今日,她来到平素难得前来的近门处,观看池边的冰雪。她穿着多层的柔软的雪白衣衫,茫然凝视,那陷入沉思的姿影,那头秀发的造型,那袅娜背影等,不由得令人感到,任何无上高贵的女子,其美丽神采,大概也莫过于此吧。明石姬揩拭自己的落泪,叹息说:“没有女儿和乳母在身边的日子里,真不知有多么寂寞啊!”姿态文雅美丽。她情不自禁地哭泣了,咏歌曰:

纵令雪埋深山道,

惟盼来鸿绝不少。

乳母也哭泣着答歌安慰她,歌曰:

吉野深山雪埋路,

心心相印能克服。

当积雪略见融化的时节,源氏公子驾临大堰宅邸。倘若是往常,那是翘首期盼公子到来的,然而一想到公子可能是为迎接小女公子来的,明石姬不由得顿觉心如刀绞。她心想:“此事不怪任何人,事情本来就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倘若自己表明不愿意,谁都不会来勉强自己的,唉!实在太糟糕了。可是,事到如今,倘使反悔,岂不显得太轻率了吗?!”明石姬聚精会神地在反思。

小女公子美丽可爱,就坐在母亲明石姬的膝前,源氏公子看在眼里,心想:“自己与明石姬的宿缘,非同寻常啊!”这小女公子自今年春上开始留长发,现在已长得像尼姑的披肩发一般长了,轻轻地摇晃,格外美丽。她长相标致,眉清目秀,更无须赘言了。源氏公子体谅到做母亲的要把这样一个心肝宝贝送给别人,日后不知会多么伤心和牵挂。他内心非常难过,觉得很对不住明石姬,便对她反复说明自己的用心。明石姬说:“但愿不要把这孩子看作是卑微人所生的女儿,请尽心抚育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那姿态着实令人心疼。

小女公子年幼尚不谙世事,只顾催促快些上车。母亲亲自抱起女儿,走到车子的近旁。小女公子拽住母亲的衣袖,娇嫩地说声:“妈妈也上来!”那声音无比美妙。孩子使劲拽住母亲,明石姬悲伤至极,咏歌曰:

惜别幼松肝肠断,

何日方能见辉煌。

她尚未咏毕,已泣不成声。源氏公子见状,觉得:这是人之常情,确实很痛苦,令人同情啊!于是咏歌安慰她,歌曰:

“连理根深武隈松,

但观幼松千秋荣。

希望你耐心等待。”明石姬觉得源氏公子说得也颇有道理,内心稍获平静,可是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悲伤。乳母和一个名叫少将的品味高雅的侍女,仅此二人手持佩刀和类似天儿的东西,与小女公子同乘一辆车。其他几个相貌不俗的年轻侍女和女童乘另一辆车随行。源氏公子在归途中,一路上惦挂着留在大堰宅邸内的明石姬有多么伤心,深感自己造下了何等沉重的罪孽啊!

傍黑时分,源氏公子一行人始到达二条院。驱车靠近殿前,那些来自乡村的侍女蓦地看见四周环境迥异于原先的住处,一派繁华的景象,心想在这样的人家当差,想必很不自在的。源氏公子给小女公子安排的住处是一间朝西的居室,室内陈设特殊,小型的器物齐备,琳琅满目,十分美丽可爱。乳母的居室则是游廊靠北的一个房间。小女公子于途中睡着了。抱她下车时她没有哭。侍女带她到紫姬居室内,给她吃一些点心等食品。她环顾四周,逐渐察觉到母亲不在场,那张可爱的小脸上顿时露出想哭的模样,紫姬遂唤乳母前来,连哄带劝地多方安慰她。

源氏公子想到住在山村大堰宅邸内的明石姬失去了孩子,该不知有多么寂寞,就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是看到紫姬朝朝暮暮抚育这孩子,视同己出,便觉得她是抚养这孩子的最适当人选,又感到十分惬意。遗憾的是,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如若是她亲生的女儿,人们也就不会说三道四了,可是她生不出来,实在可惜呀。小女公子初来乍到的头几天,哭着要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不过,好在她天性温顺有趣,心地善良,对紫姬格外亲昵,因此紫姬非常疼爱这小女公子,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一件其美无比的宝贝。紫姬终日抱着小女公子哄她,逗她玩儿,乳母自然而然地和紫姬接近,从而逐渐熟悉了。他们还另寻觅一名身份高贵的乳母跟随左右照料小女公子。

小女公子的穿裙裤仪式,虽然不是特别准备,场面却也非同寻常。量身裁衣,配置适合她那小巧玲珑身段的装束和用具,她装扮起来活像过女儿节时摆设的玩偶,娇小可爱。当天前来庆贺的客人为数不少,不过由于平日的来客也是络绎不绝,因此看上去并不那么显眼。小女公子系上束衣袖的带子,并在胸前打了一个花结,看上去更加美丽了。

大堰宅邸内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小女公子。明石姬更加心痛,悔恨自己的过错,不该轻易放手让女儿离开自己。尼姑老夫人那天虽然那样训示女儿,如今也不免常常落泪。但听说那边如此珍爱并精心抚育小女公子,心中也颇感欣慰。至于小女公子所需的有关装束和用具,那边万事都料理得一应俱全,这边满可不必操心,只是给随身侍候小女公子的众侍女和乳母备办一些世间罕见的色彩华丽的衣裳急忙送去。

源氏公子则念及大堰宅邸那边的明石姬,想必她已望眼欲穿地在等待,“久未去造访,她定会疑心我薄情,以为我果不出她所料,抛弃她了,她定会怨恨我,我实在对不住她。”于是,年内就悄悄地前去造访她。居住大堰宅邸本来就很孤寂,再加上放走了那朝夕与共的心肝宝贝女儿,可以想象到她的内心多么悲伤和痛苦。源氏公子每念及此,心中也十分难过,因此,后来就不断地给她去信。紫姬如今也不怎么特别嫉恨明石姬了,看在这美丽可人的小女公子的分上,紫姬宽容了她母亲的罪过。

新年到了,万象更新。初春的天空格外晴朗,二条院内事事顺遂,多福呈祥,一处处殿宇都装饰得富丽堂皇。贺年的客人纷至沓来。其中年长的客人大都在正月初七过七草节之日,源源不断地驱车前来庆贺。年轻的贵公子们,无忧无愁,一个个兴高采烈。络绎不绝的人群中,有人心中或许多少也有相应的忧心事,不过,表面上都呈现一副春风得意的气派。从现场的氛围看,真可说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住在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日子似乎过得很幸福,无可挑剔。侍候她的侍女和女童们也都得到细心的照顾,获得合乎礼仪的装束,日子过得很舒适。不管怎么说,生活在靠近源氏公子的地方,自然会得到其好处的。每当源氏公子得闲之时,往往会突然漫步过来,不过,夜间则没有特意前来歇宿的时候。花散里气质文静,心胸开阔,她认为自己与公子的缘分深浅程度都是命里注定的,只好认命了。因此,心情难得地格外爽朗,闲适自得地度日。缘此,每遇四季佳节,源氏公子给予的细心关照亦不亚于紫姬。这里也配备了为数不少的侍女和家臣,照料万般家务事,这些侍女和家臣都不敢玩忽职守,日子过得有章有法,看起来相当舒适。

源氏公子经常惦挂着居住在山村大堰宅邸里的明石姬那寂寞的境遇,正月里,在公事私事的繁忙告一段落之后,有一天,他便前去造访明石姬。这一天,源氏公子格外精心地打扮,他身穿有樱花花纹的贵族便服,里面穿色泽十分华美的衬衣,这身装束的薰香浓郁。源氏公子向紫姬辞别时,她深深地感受到,在普照大地的夕阳映衬下,公子那绚丽的神采越发动人,她含情脉脉地目送他出门。小女公子天真无邪,只顾拽着父亲和服裙裤的下摆,缠着要跟父亲一起去,甚至一直跟着几乎走到居室外面来。因此,源氏公子短暂地驻步,心里觉得孩子怪可怜的,于是说了许多好话哄她,嘴里哼着“明朝定将把家还”,一边走出门。紫姬叫侍女中将到游廊口等候,待源氏公子出来时,赠他一首歌,歌曰:

若无伊人留行舟,

期盼明朝返回头。

中将咏歌,遣词用字、音调相当熟练,源氏公子笑颜绽开,答歌曰:

浏览一遍明日返,

纵使伊人芳心乱。

小女公子听不明白他们彼此的唱和,只顾天真烂漫地在戏耍,紫姬看了觉得她非常可爱,从而对远方人明石姬的那份醋意也全然消融了。紫姬心想:“明石姬不知

多么惦挂着这孩子。设身处地想想,倘若换成自己该不知多么思念啊!”紫姬凝望着小女公子不大一会儿,就把她搂抱到自己的怀里,让这孩子吮吸自己白皙娇嫩的**,她这副逗孩子玩儿的神态,着实意趣深远,引得在场的侍女们彼此议论说:“夫人自己怎么不生儿育女呢?!”“这孩子若是她亲生的该有多好啊!”

山乡那边的大堰宅邸内,日子过得相当优裕和富有情趣。那建筑物的造型与京城的风格亦大异其趣,令人感觉珍奇。再加上女主人明石姬的容貌和风姿、言行举止的高雅,源氏公子每次看到她都觉得她一次赛过一次的优秀,并不逊色于身份高贵的夫人们。他心想:“她如若像世间比比皆是的平庸无奇的女子,没有什么特色的话,我也不会钟情于她,那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她的父亲性情乖僻,名声不甚佳,这是一大麻烦事。不过她本人的人品,确实是很高尚的。”源氏公子前来造访,每次总是来去匆匆,令人感到美中不足。同样的,此番前来也只能匆匆一聚,他内心感到痛苦,情不自禁地只顾叹息说:“恰似梦中渡浮桥。”源氏公子顺手把筝拿了过来,他回忆起当年在明石海湾,深夜聆听明石姬弹奏时的悠扬音调之妙趣,于是一味劝请明石姬弹奏琵琶,明石姬与源氏公子合奏了不大一会儿,源氏公子觉得明石姬弹奏的技巧怎么竟如此娴熟美妙。接着源氏公子将小女公子的近况细腻而周详地告诉她。

大堰宅邸本是个寂寞的居所,源氏公子就这样时不时地前来造访歇宿,偶尔也尝些水果或红小豆糯米饭团。源氏公子并不公开言明是专程前来造访,而是借口到附近寺庙参拜或到桂院去,顺道来的。公子对待明石姬,没有刻意表现出引人注目的恩爱举止,也没有丝毫怠慢鄙视,一切顺乎感情的自然流露,态度恰如其分。足见他对明石姬的宠爱与众不同。明石姬也深知公子对她非常爱护,因此她对公子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也不过分自卑。待人处世一切不违背公子的心意,分寸拿捏得体,日子过得十分体面。她大致上也听说过,公子在身份高贵的女子那里,从不如此无隔阂地相处,总是一派趾高气扬的姿态。她寻思着:“我若乔迁京城里的东院,住在太接近公子的地方,反而不显眼,难免会遭人欺侮。现在住此处,虽然公子偶尔才前来造访,但确实是为我而特地前来,于自己来说更觉体面些。”明石姬的父亲明石道人送女儿进京时,虽然撂下了狠话,但是终究还是很牵挂,他担心源氏公子给她们的待遇,颇想了解自从那次分别以后,她们的景况怎样,遂经常派遣使者前去探询消息。有时听到令他忧心忡忡的消息,但更多的信息是令他感到荣耀和欣喜的。

恰巧这时,葵姬的父亲太政大臣与世长辞了。太政大臣是天下的顶梁柱似的人物,对他的辞世,天皇也甚感悲伤而叹息。以前左大臣曾短暂辞去任职,笼闭家中,尚且引起朝廷内的**,何况今日撒手人寰,为他的仙逝而悲伤者甚多。源氏内大臣也非常痛惜:从前政务万事都仰赖太政大臣掌管,自己乐得清闲,从今往后无可依靠,事务想必会更加繁忙。想到此不由得叹息。冷泉天皇处世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得多,亲自掌管政务,拿捏得当,源氏内大臣无须为他操心,可是太政大臣作古之后,冷泉天皇的后援人除了源氏内大臣之外,别无得力像样的,往后有谁能代替源氏内大臣负起后援的重任,以便成遂他多年来意欲遁世出家的宿愿呢。每念及此,便觉得太政大臣过早地撒手人寰,实在令人痛心,太可惜了。源氏内大臣为已故太政大臣郑重地祈冥福做佛事,其庄严肃穆和隆重的程度,远远超过太政大臣的儿孙们所举办的。源氏内大臣还细致入微地前往凭吊,并殷勤地多方照料。

这一年流年不利,社会上多灾多难,疫病流行,宫中不断出现怪异的征兆,闹得上下人心惶惶。天空异乎寻常,日月星辰常露凶兆之光,行云迹象亦呈异样。世间惊人之事多发。天文、阴阳易卜等各路博士,纷纷上书呈报各种意见,其中也有记述一些不可思议的非通常惯例的事。对于这些怪事,惟有源氏内大臣内心感到格外烦恼,他认为这些都是由于自己罪孽深重所导致的。

师姑藤壶母后,自今年初春起一直患病,到了三月里,她的病情越发加重。冷泉天皇曾行幸三条院,探望母后的病情。桐壶院驾崩之时,冷泉天皇尚年幼,未能深刻理解死别之悲伤。此番母后病重,冷泉天皇格外担心,悲叹忧愁溢于言表。藤壶母后也十分悲伤,她用相当微弱的声调说:“我早已预感到今年恐难逃过大限一劫,不过并不觉得病情特别恶化,倘若我流露出早已知晓死期将至,生怕世人会讥笑我装模作样,因此并不特别做佛事为后世祈福。我早就想进宫,平静地对你谈谈当年的一些往事,无奈精神欠佳,以至迟迟至今尚未能如愿,实在太遗憾了。”她今年三十七岁,却显得很年轻,病前呈一派风华正茂的模样,冷泉天皇觉得非常可惜,从而更加伤心了。他对母后说:“当今流年不利,万事皆须小心谨慎。孩儿听说母后近来身体不适,郁郁度日,十分担心,却没有特别做法事祈祷赐福,实在……”说着似乎深感内疚。于是,赶忙举办了大规模的法事,为母后祈福。源氏内大臣也是以为她患的是通常的小毛病而疏忽了,现在则忧心忡忡。

冷泉天皇由于身份的关系,不便在此处久留,于是,过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宫,他内心非常悲痛。

藤壶母后极其痛苦,说话也变得很困难了。她内心却总在想:“苍天赐予我富贵之命,让我享尽人间的荣华,非一般世人所能比拟。同时,我内心中的无限苦楚,也是无与伦比的。冷泉天皇做梦也不会想到个中的秘密实情,我毕竟是很对不住孩子,惟有此事,使我内疚不已。即便死后,这块心结也是难以解开的。”

源氏内大臣从朝廷的角度来看,身份高贵的太政大臣刚辞世,藤壶母后又垂危,不幸之事接连发生,实在可悲又可叹。尤其是想起不为人知的秘密爱慕藤壶母后这件事,更觉无限伤心。于是,竭尽全力,大肆操办祈福法事,为她祈祷。

近年来,源氏公子对藤壶母后的恋情虽然早已断念,但是,每想到今生再也没有与她叙谈的机会,不免悲伤万分。源氏公子走近藤壶母后的病榻前,在围屏近旁,向了解情况的侍女探询母后的病情。母后身边的侍女都是可亲信之人,她们将详情细腻地告诉公子,接着又说:“近月来,即使身体状况很不好,她也从不懈怠诵经修行之事,长期积劳,使她的身体更加衰弱,最近连橘子汁那样的饮料也喝不下去,看样子已经不行了!”侍女中有许多人都唉声叹气,哭泣不止。

藤壶母后命侍女向源氏公子传言说:“你遵从已故父皇遗嘱,辅佐当今天皇尽心竭力。多年来受惠匪浅,我总想找个适当的机会,对你的深情关照表示由衷的谢意,可是等候至今尚未能如愿,实在是莫大的憾事!”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微弱,断断续续地传送过来,源氏公子听了只顾伤心痛哭,一时答不上话来。公子心想:“自己的感情为什么如此脆弱?”公子顾忌到在人前不要失态,于是强忍住眼泪,重新振作了起来。可是一想起藤壶母后当年美丽的倩影,即使是从世间一般人的目光看来,就算没有那层亲密的关系,见者也会非常怜惜这样一位人品高尚的贵人。可是人的命运不能随心所愿,纵令想将她挽留人间,也无能为力,这才是真正可悲又可恨的天大的事啊!源氏公子好不容易强忍住热泪回答说:“不才的我,只能略尽绵薄,微不足道,只是承蒙委以后援重任以来,竭尽全力辅佐幼主而已。太政大臣谢世后,政务重任蓦地落在我身上,着实诚惶诚恐。而今又见母后病成这般模样,更觉心神纷乱不定,或许此身在世,余命无几了吧。”在这过程中,藤壶母后犹如灯火熄灭般,安静地仙逝了。源氏公子心中之悲痛难以言喻,只见他一味哀叹。

藤壶母后在众多身份高贵者中,最富有慈悲心,普天下芸芸众生,无论对谁她都以关爱为怀。豪门贵族向来难免仗势欺人,她对人则是自然相处,毫无仗势欺人的举止。在差遣人手时,但凡兴师动众给人添麻烦之事,她一概不沾。在行善布施积德方面,她也做得恰如其分,决不大肆铺张。纵令自古以来,就是在贤明圣君的时代,经人劝说布施积德而大肆铺张、讲究排场者大有人在,她也不这么做。她只用继承下来的财物,自己所应得的俸禄、爵禄和封户禄,在不影响所需用项支出的范围内,量力而为,真是用心周到。缘此,连不深谙尘世间事的、在山野中修行的僧侣,都哀悼她过早辞世。

藤壶母后的丧仪消息,震撼全国,闻此噩耗者无不悲伤叹息。殿上官员一律身着黑色丧服,在这种氛围下,令人感到明媚的春光都黯然失色,落得一派戚寂之春的苍茫暮色。

源氏公子观看二条院庭园内的樱花,不由得忆起当年花宴上的情景,自言自语地吟咏“今年绽放墨色花”。他生怕别人盘问,独自笼闭在佛堂里,终日暗自哭泣度日。夕阳余晖艳丽地照耀着,山边的树梢清晰可辨。飘浮在山巅上方的薄云,呈现一片深灰色。在这万事都提不起兴趣的时刻,这片灰色的薄云,却格外惹起他的伤感,他情不自禁地吟道:

夕照山巅薄云灰,

恰似丧服色深邃。

佛堂里无人听闻,徒然独吟而已。

为故人做的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业已完成,四周静寂,天皇内心不安,颇感寂寞。

却说有一名僧侣,早在冷泉天皇的外祖母健在时,就已进宫供职,一直担任祈祷僧之职。已故藤壶母后相当尊敬并信任他,冷泉天皇也很信任此僧侣,多次命他举办隆重而庄严的法事。此僧侣确实是一位素负盛名的贤能圣僧。他今年约莫七十岁,近年来闭居山中,为来世祈福而做今生最后的修行。此番专程来京都为藤壶母后祈祷康复,应召入宫,经常侍候于皇上身边。源氏内大臣也劝他说:“今后你就如同昔日一般,长住宫中供近侍之职吧。”此僧侣回答说:“如今贫僧年迈,本已不堪勤修夜课,只因大臣指示,诚惶诚恐,再加上为报答作古故人的厚恩,敢不效命。”说着便留住宫中了。

一天,寂静的拂晓时分,侍候的人员不在近旁,值宿的人也都退出了。此时,这名僧侣一面煞有介事地用十足的老人沉稳声音咳嗽,一面向冷泉天皇奏上人生无常的事理,并趁机说:“贫僧确有难于启奏之事,如若奏上可能反而招来所奏不实之罪,缘此顾虑甚多。但陛下若不知此事,罪孽深重,贫僧只怕会遭天谴。贫僧若将此事深埋心底直至丧命,则于事无补,佛爷亦将斥责贫僧心术不正吧。”他话说到此,似乎再说不下去了。冷泉天皇心想:“究竟是什么事呢,莫不是他有什么遗恨终生的事不成?法师这种人,即使是圣僧也罢,往往会离经叛道,有一种扭曲的乖僻妒恨的劣根性,实在麻烦。”于是对他说:“我自幼就信任你,你却有事隐藏不说,令人遗憾呀!”僧侣说:“啊!诚惶诚恐,贫僧连佛祖严禁泄露的真言秘诀,都一无保留地传授给陛下了,至于贫僧自己还有什么事值得隐藏的呢。惟有这件事,是牵涉到过去未来的大事,如若隐瞒,只怕反而会丑闻流传天下,这对于已故桐壶院和藤壶母后以及现今掌握大政的源氏内大臣都很不利。贫僧这般老法师之身,即使因上奏而被治罪,亦无怨无悔。此刻秉承佛祖旨意,向陛下奏上数语:陛下尚在胎内时,已故藤壶母后已有深为担心叹息之事,她命贫僧为她祈祷。身为法师者,对其具体详情,自然不知晓。后来,出乎意料,源氏内大臣蒙受不白之冤,遭贬黜须磨海湾。藤壶母后越发惊恐,又命贫僧为她多次祈祷。源氏内大臣听说此事,也曾命贫僧为他祈祷。陛下即位之前,贫僧一直为陛下勤修佛事,祈祷安泰。据贫僧所了解……”于是,将详实情况启奏一番,冷泉天皇听了之后,顿觉卑鄙、闻所未闻,既恐惧又悲伤,思绪万千,内心凌乱,以至好大一会儿,无法作答。僧侣自觉贸然启奏,扰乱圣心,深恐降罪,遂欲悄悄退下。冷泉天皇把他叫住,说:“朕如若不知此事而度过一生,恐怕来世也当受罪。可是你将此事隐藏至今才告诉朕,反而叫朕怨恨你了。除你之外,是否还有人知晓此事,可会泄露出去?”僧侣回答说:“除了贫僧和王命妇之外,并无他人知道此事。贫僧今日启奏,心中实在恐惧。近来苍天频频变化,世间不平静,究其原因就在于此。陛下年幼时,尚未谙世事,神灵宽恕。如今长大成人,任何事都能明辨是非,苍天也就降下灾难,以示惩罚。人世间万般祸福,起因皆从父母那代开始,陛下若不知天变地异是何罪孽酿成的,贫僧不胜担忧,遂把深藏内心底的事,和盘托出。”僧侣边哭边说,这过程中天已大亮,僧侣旋即告退。

冷泉天皇从僧侣那里听闻这惊人的消息,觉得此身宛如在梦中,百感交集,心绪纷乱,他觉得此事对不住已故桐壶院的在天之灵,而让源氏内大臣即自己的生父屈居臣下之位,实在太可怜也太可惜。他左思右想,苦恼万状,不觉间太阳已升得老高,尚未起床。源氏内大臣听闻冷泉天皇龙体不适,大为震惊,旋即前来探望。冷泉天皇一见生父的身影,其悲伤愈发难以忍受,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源氏内大臣还以为他悼念已故母后,伤心得泪泉潮涌至今尚未干呢。

这一天,式部卿亲王与世长辞了。噩耗奏上,冷泉天皇哀伤悲叹,觉得这世间凶灾频仍,接踵而至,令人担忧啊!在这种情况下,源氏内大臣也不好告辞回二条院。于是,一直留住宫中,侍候皇上,并亲切地与皇上谈心。皇上就便对

他说:“我可能寿命不长了,不知怎的内心总是不安,终日心情不佳,天下又如此不平静,万事多灾多难,令我忧心忡忡。说实在的,我很想让位,已故母后健在时,我生怕她伤心,不敢提及让位之事,如今我希望及早让位,以便能悠闲度日。”源氏内大臣感到愕然,连忙答道:“这万万使不得。世间是否平静,未必由于政治的是非曲直,贤王之世,亦难免有凶险之事发生。圣明帝王的时代,发生意外叛乱之事,在唐国国土也有前例,在我国也是如此。何况最近谢世的人,大都是享尽天年者,顺从自然规律走的。陛下不必过多悲叹。”接着源氏内大臣还列举诸多前例,力图宽慰冷泉天皇。作者身为女子,仅书写如此天下大事之一斑,已觉实在不好意思。

冷泉天皇穿上一身黑色丧服,比往常更显得清纯秀丽,他的姿容,简直与源氏内大臣别无二致。冷泉天皇往常照镜子的时候,也觉察到这点,自从听了僧侣的那番话之后,又重新仔细端详源氏内大臣的容颜,更加亲切地感到父爱之深沉。冷泉天皇总想设法向源氏内大臣隐约地提到这件事,但是又担心,生怕源氏内大臣听了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稚嫩的心灵鼓不起这份挑明的勇气,从而不能立即袒露胸怀。这期间,他们只是种种闲话家常,不过两人的感情比往常更亲近了。冷泉天皇对源氏内大臣的殷勤态度,与过去相比全然不同,贤明的源氏内大臣哪能看不出来,他感到不可思议,却不曾想到冷泉天皇已完全了解事情的底细了。

冷泉天皇欲向王命妇探问详情,可是又不想让她知道已故母后那么严守的秘密竟被他完全知晓了。冷泉天皇只想找个机会,向源氏内大臣隐约地提及此事,并问他自古以来有没有这种先例,可是总也找不到适当的机会,于是他越发勤勉治学,博览群书以作调查。他在书中发现,在唐国的国土上,帝王血统的**关系,有公开的,也有秘密的,这样的事例相当多,而在日本的国土上,则未能顺遂地发现。即使有这种实例,这么秘密的事,怎么能见诸史书,流传后世呢,当然是不会的。他在史书中只看到:皇子降为臣籍,成为第一代源氏,然后任纳言、大臣,之后又成为亲王并即帝位,这样的例子为数不少。于是他就想参照古人前例,以源氏内大臣贤能为依据,让位给他。冷泉天皇作了种种思考。

这时正值秋季司召期间,朝廷内定任命源氏内大臣为太政大臣。冷泉天皇预先告诉了源氏内大臣,顺便透露内心想让位予他的意思。源氏内大臣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极其自惭形秽,惶恐万分,旋即回答说:“此事万万不可行。”接着又说:“已故桐壶父皇在世时,在众多皇子中,臣下特别受到父皇的宠爱,但父皇决不考虑传位给臣下。今日岂能违背父皇遗旨,贸然登上帝位。臣下惟愿确守遗嘱,竭尽全力辅佐朝廷。再过些年,惟盼能笼闭佛堂,静修佛道三昧,仅此而已。”他照例用臣下的口吻启奏,冷泉天皇听了深感遗憾。至于朝廷拟任命他当太政大臣一事,源氏内大臣也说:“尚须考虑,暂且不受命。”最后只是晋升官阶,特许乘坐牛车出入宫门。冷泉天皇深感美中不足,也很可惜,他还是想恢复源氏内大臣为亲王。可是,源氏内大臣如若恢复为亲王,眼下别无适当人选可任太政大臣,成为朝廷的后援人,因为亲王是不能兼任太政大臣的。缘此,冷泉天皇的这个愿望也未能实现。于是只封了权中纳言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暗自思忖:“此人日后再晋升一级,待到那时节,我万事皆可委托于他,自己总可以落得一身清闲,安度余生吧。”接着他又思绪翩跹,想到冷泉天皇似乎已知道那个秘密,果真如此,那就太对不住已故藤壶母后的在天之灵啦。同时,他看到冷泉天皇如此烦恼,自己又深感惶恐。他十分纳闷:“这个秘密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呢?!”

王命妇已任御栉笥殿的执事,迁居该处,那里赐有她的房屋。源氏内大臣前去会见她,询问她:“关于那件秘密事,已故藤壶母后健在时,有无顺便向当今天皇多少泄露过?”王命妇回答说:“不,已故藤壶母后非常担心,害怕皇上会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忧虑,皇上不知生父而蒙受不孝罪孽,会否遭到天谴。她为皇上操心而叹息不已。”源氏内大臣听了这番话之后,回想起已故藤壶母后当年那非凡的深思远虑的姿影,不由得涌起无限眷恋的情思。

且说梅壶女御,一如源氏内大臣所期望,亲切而周到地照顾冷泉天皇,备受皇上的宠爱。源氏内大臣觉得这位女御的人品和长相,真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因此特别珍视她,并精心关照她。秋天到了,梅壶女御返回二条院的娘家来,源氏内大臣命人把寝殿装饰得格外耀眼夺目,现在他简直是用为人父母般的心情照顾她。

一天,秋雨纷飞,源氏内大臣望见庭院里栽种的花草,盛开的繁花色彩斑斓,露水洒满花瓣及草叶上,不禁想起梅壶女御的母亲六条妃子在世时的种种往事,泪珠濡湿了衣袖。他随之前往梅壶女御的居室,探望梅壶女御。

源氏内大臣身穿浅墨色的贵族便服,借口说世态不安宁,实际上是出于追思藤壶母后,自藤壶母后仙逝以来,他就一直在斋戒。他把手里拿着的念珠,稍事藏到袖兜里,让它不那么显眼,那姿态、神采格外优美。他走进帘内来,梅壶女御隔着围屏亲自与他叙谈。源氏内大臣说:“庭院里的秋花,怒放满园,今年年景不佳,凶灾频仍,实在扫兴,惟花草只顾任性,仿佛知晓时令地展颜绽放,令人感到凄凉啊!”他说着凭依到柱子边上,在夕照的映衬下,他那身影实在美极了。他谈起当年六条妃子还健在时的陈年旧事,特别是谈到那天赴野宫造访六条妃子,于黎明时分依依惜别的情状,不胜感慨万千。梅壶女御大概也感到宛如古歌所咏“往事回忆添苦楚”,她眼看着就要落泪的模样,极其文雅而美丽,转过身去的姿态也袅娜可爱,真不愧是一位娇媚优美的女子。源氏内大臣心想:“只可惜隔着帷幔不能直接亲眼目睹,实在遗憾啊!”他兴奋得那颗怦怦跳动的心几乎都要跳将出来,这种恶癖也着实讨厌。

源氏内大臣接着又说:“回思往昔,生活上无忧无虑,理应可以悠闲度日的,但只因我生性好风流,以致苦恼不断忧伤不绝哟!我与许多女子有过牵强的恋爱关系,内心痛苦不堪,其中有二人,至死不能释怀而抱恨撒手人寰,一个就是你家已故的母夫人。她始终怨恨我薄情,直至辞世也不肯原谅我,这是我长期以来难以忘怀的莫大悲伤事。我这样竭尽全力照顾你,只盼获得些许慰藉,哪怕一星半点,奈何‘情结燃烟诚难消’,看来这可能已成为黄泉路上的孽障了。”还有另一个人,他撂下没谈,就转换话题说:“我人到中年时,惨遭贬黜,沉沦悲境,那时就想,有朝一日返京后,想要办的事情甚多,如今总算能够逐渐如愿做到了。住在东院的那位,以前孤身只影艰难度日,怪可怜的,现在悠闲自在,无须担心什么了,我与她彼此知心,互相谅解,我们彼此可说是亲密无间了。我返京后,加官晋爵,还成为当今皇上的后援人。但我对荣华富贵不是那么深感兴趣,惟对风流韵事则难于自我控制。送你进宫时,我当了你的保护人,为人父母般地照顾你,要知道这是我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压抑住我对你的恋慕,才办到的。不知你是否能体谅我的这份心思,如果你连哪怕是‘真可怜啊!’这样的话,都不说一声,那么我的这番苦心真是白费啦。”梅壶女御觉得太可怕了,而缄默不回答。源氏内大臣说:“瞧!还是不可怜我啊!”于是赶紧转换话头,接着又说:“从今往后,我将静思如何安度余生,不再做留下愧疚种子的事,我想随心所愿,闭居佛堂,勤修佛事,为来世积德。只是回顾以往,我没有做出任何一桩辉煌的业绩,值得自己一生怀念,这毕竟是很遗憾的事。我目下有一个幼小的女儿,她距成人之日尚甚遥远,我不胜惶恐,诚恳拜托,想借助你的力量,期盼此女光耀门庭。我归天之后,还望你不弃小女并多予栽培为感。”梅壶女御答话的样子显得非常豁达开朗,然而好不容易只隐约听到她的一句话。她那姿影的确令人备感亲切,源氏内大臣聚精会神地倾听,心平气和地一直守候到日暮时分,接着又说:“光耀门庭之奢望,暂且不去说它,眼下我最盼望的是,能够心旷神怡地尽情欣赏一年四季的变迁:各个季节的鲜花以及秋季的红叶,还有它们上方天空的景色。春季的花林,百花争艳,秋季的原野,千草萋萋,大自然旋荡的情趣孰优孰劣,引得千百年来各有所好的人们彼此争论不休。究竟哪个季节的景色最引人入胜,最令人赏心悦目,毕竟终无定论。在唐国的国土上,人们都说春花似锦,其美无比,而在我大和的和歌中,则咏‘秋悲情趣更悠长’。我们移目观赏春秋四时的景色,只为当时呈现眼前的美景而动心,至于花貌鸟语,难分优劣。我想至少要在自己狭窄的庭院里,栽种移植一些能够令人体味到各个不同季节情趣的春花树木、秋野千草,并养一些无人问津的山野昆虫,供你们各位观赏。但不知你对季节中的春季和秋季,喜欢哪一个呢?”梅壶女御觉得难以回答而陷入沉思,如若全然不答话,又觉不合适,于是说:“这种问题古人都难以判断,更何况我们,能有什么特别的感悟呢。诚如您所说,四季景色各有千秋,没有孰优孰劣的问题,不过,古人云:‘秋夕何以更眷恋’,秋天傍晚的景色,不由得令我联想到自己与已故母亲的缘分,宛如无常消失的露珠……”她那不得要领的谈吐,使源氏内大臣觉得很可爱,情不自禁地咏歌曰:

“同是哀怜恋秋景,

惟盼体谅我心情。

我每每有不堪思恋的时候啊!”梅壶女御对此无从作答,流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态。源氏内大臣想借此机会,向她倾泻满怀按捺不住的无尽爱怨,或者更进一步做出乖僻之举。可是,转念又想,难怪她显得极其困惑的样子,自己的花心蠢动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于是回心转意,仅发出一声叹息,这时看上去,他呈现出一副安详的极其优雅的神态,可是梅壶女御只觉得很讨厌,她悄悄地逐渐向后面退却,想躲进里间去。源氏内大臣对她说:“没想到你竟那么讨厌我呀,真正理解情趣的人,是不会这样表现的。嗨,算了,今后可不要再恨我,你若恨我,我会很伤心的。”说罢起身告辞了。他走后,薰衣香味犹存室内,梅壶女御连室内回荡着的这股香味都觉得讨厌。侍女们一边将格子窗门关上,一边议论说:“坐垫上留下的余香,多么芳香呀!这个人怎么竟是各种美的化身呢,真不愧是‘杨柳嫩枝上绽放’,津津诱人啊!”

源氏内大臣回到西厢殿来,并不立即走进内室,他陷入沉思,在靠近门口处躺了下来。他命人将灯笼挂在远处,叫几个侍女在身旁侍候,并和她们闲聊。源氏内大臣内心暗自察觉:“自己那种咎由自取的**恋老毛病,至今未改。”继而又想:“向梅壶女御求爱这种事,与自己的身份实在太不相称了。昔日那桩**恋,如若从罪孽极其深重可怕这点上看,远比这件事严重得多,不过神灵可能念我年轻,做事欠思虑以致犯了罪过,而宽恕了我。如今我怎能重蹈覆辙。”想到这些,又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对此彀似乎有所醒悟,自我控制的能力增强了。

梅壶女御当时表现出仿佛深知悲秋情趣的模样,回答源氏内大臣说喜欢秋景,如今反思,深感后悔,也觉得很惭愧。她独自郁郁寡欢,甚至就像个病人。至于源氏内大臣,他斩断邪念一身轻,比以往更像是为人父母般地亲切照顾梅壶女御了。

源氏内大臣对紫姬说:“梅壶女御心倾秋色,蛮有意思,而你则喜欢春晨的曙光,亦自有其道理。因此今后春秋四时季节,观赏花草树木,举办游乐事,亦当依你所好精心设计安排。我公务私事缠身,不能尽情欢乐,总想设法了却宿愿,遁入空门,只是不忍心让你寂寞度日,缘此内心惆怅不已。”

源氏内大臣还念念不忘居住在嵯峨山乡大堰宅邸内的那位明石姬,不知近况如何。但因自己的身份越来越高贵,出行也就越来越不易,难能轻装便行走访她。源氏内大臣心想:“明石姬总觉得自己身份卑微,因此觉得人世间乏味无聊,只顾一味伤心,其实何苦那样自卑呢。但是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轻易迁居京城里的东院,不禁令人感到她也太任性了,不过自己还是很同情她的。”于是,源氏内大臣借口必须去嵯峨野佛堂念佛,于某日遂去访问大堰宅邸。

明石姬住在大堰宅邸内,日子越长越觉得凄怆。这样的环境,即使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不由得会感到凄凉,更何况纵令能相逢,也是辛劳重重的因缘。虽然明石姬也想到与源氏内大臣的宿缘匪浅,可是匆匆的相聚,徒增更多的心酸。源氏内大臣再怎么竭尽心力抚慰她,也止不住她的潸潸热泪,真令人束手无策。

透过葳蕤的树丛,可以望见星星点点的篝火,倒映在庭院里的流水上,闪闪烁烁,恍如萤火,颇有情趣。源氏内大臣说:“这般住宅的景致,若不是在明石海湾看惯了,定会觉得珍奇。”明石姬吟道:

“篝火倒影如渔火,

身似浮舟载寂寞。

我的忧虑一如既往啊!”源氏内大臣答道:

“只缘不解余思怀,

心如倒影徒摇摆。

究竟是谁在忧愁悲伤啊!”源氏内大臣反而埋怨明石姬不体谅他的心思。近来源氏的心情稍得平静,能够专心修习佛法,常到嵯峨野佛堂来,作较长期间的停留。也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多少能排解一些明石姬的愁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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