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红叶贺

第七回 红叶贺

桐壶天皇举办五十寿辰庆典,行幸朱雀院的日期定在十月初十之后。此次行幸仪式格外盛大隆重,比往常更加有趣。然而,舞乐等都在外间表演,妃嫔们无法观赏,实在是一大憾事。天皇宠爱的藤壶妃子也无法亲眼欣赏,天皇深感美中不足,遂命舞乐等庆贺节目在宫中清凉殿上先举行一次彩排。

源氏中将表演的舞蹈,是双人舞《青海波》。他的搭档是左大臣家的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才貌双全,非同凡响,然而,与源氏并立在一起,就黯然失色了,宛如绽放美丽鲜花之树旁的一株深山野树。

日暮时分,夕照艳丽,乐声沸腾,舞兴正浓。虽然两人同样都在舞蹈,但是源氏的舞步沉稳,表情优美,举世无双。他吟诵和歌,简直就像佛界里的仙鸟迦陵频伽的鸣声,富有情趣,优美动人。天皇看了,感动得流下泪来。诸位亲王、公卿大臣也都激动得落泪。和歌吟罢,源氏公子重整舞袖,准备起舞,乐队守候着掐准节奏,蓦地奏响,乐声大作,好不热闹。源氏公子神采奕奕,比往常更加容光焕发,无比动人。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看了源氏如此优美的姿态,心中好不妒忌,说:“准是鬼神附身发挥魅力了,真叫人毛骨悚然!”众年轻侍女听了她这番话,心里都觉得很不舒服。藤壶妃子看了源氏的表演,心中想道:“他若无那份非礼之心,一定会显得更美。”她沉思往事,恍如进入梦境。www.smxyu.com 天鹅小说网

彩排结束后,当天晚上,藤壶妃子在宫中侍寝。天皇对她说:“看了今天彩排中的《青海波》,真是冠绝群芳,你觉得如何?”藤壶妃子一时难以直率回答,只说了句:“格外精彩。”天皇说:“伴舞者也跳得不错,舞姿手势等都很中看,到底是名门子弟,出手不凡。当代著名的舞蹈师傅,舞蹈技艺方面固然高超,不过那种端庄高雅的情趣,却难以显现出来。彩排之日已如此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只怕行幸之日,在红叶树荫底下演出的舞乐,会给人美中不足之感呢。不过,为了让你能够亲眼欣赏,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翌日早晨,源氏中将给藤壶妃子写信说:“昨日承蒙观赏,不知感觉如何?我是带着无法言喻的缭乱心绪起舞的。

心绪缭乱不应舞,

拂袖传情可清楚。

谨上。”可能是源氏中将那光彩照人的仪表,终究使藤壶妃子无法沉默吧,她回信说:

“唐人拂袖远难见,

飘逸舞姿实可怜。

我只以平常心来观赏。”源氏收到此信,感到无限珍贵。他想:“她知道《青海波》乃唐人之舞乐,连异国朝廷的情况都明了,不愧是具备皇后教养者所吟出的歌句。”不禁欣喜,面带微笑,像手持经文不离身似的郑重地将信摊开来阅读。

天皇行幸朱雀院时,诸亲王、公卿大臣们无不随行侍奉,皇太子也前来奉陪。载着管弦乐队的船只,按惯例围绕庭院里的池塘环行一周,乐队时而演奏唐乐,时而演奏高丽曲子,舞蹈者极尽舞蹈之能事,翩翩起舞,节目种类繁多,乐器声嘹亮,尤其是击鼓声,惊天动地。天皇蓦地想起先前彩排时,夕照辉映下的源氏公子的姿影,实在是太美了,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情绪,遂命各家寺院为源氏公子诵经祈祷。世人听说此事,无不深表同情,认为此举在理,乃人之常情。惟独皇太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却妒火中烧,认为皇上过分宠爱儿子了。

表演《青海波》舞,须群众演员围成舞圈,参列围成舞圈者无论是殿上或地下人员都是世间名声甚佳的有识之士。宰相二人,还有左卫门督和右卫门督,分别掌控左舞乐唐乐和右舞乐高丽乐,参加今天演出的舞师们,都是此前从专业的乐人们中精选出的特别优秀者,分别由各家把他们请到各自的家中,闭门加紧排练过的。

树木高耸,在亭亭如盖的红叶阴影下,由四十人并立围成舞圈,吹奏的笛声响亮,美妙得简直无法形容,笛声和着松风传送四方,听起来宛如深山里吹过来的风声,但见落叶缤纷,随风飘悠,表演《青海波》的源氏中将,出现在这样的背景里,他那舞姿翩翩、光辉照人的形象,实在美极了,不由得令观赏的人感到震惊。舞人源氏中将头上插的装饰物——红叶,纷纷掉落几近于无,他那俊美的容颜,冠绝群芳。左大臣摘下庭院里的菊花,给他重新插上。

日暮时分,下了些许阵雨,连苍穹仿佛都善解此种场景的情趣似的,呈现出如此美妙的景色,插在源氏中将头上的各种菊花,异彩纷呈,美得简直无法言喻。源氏中将今天使出了全身解数,舞姿格外精彩动人,特别是收场时的绝招表演,荡漾出一股绝妙的风情,不由得令欣赏者不寒而栗,觉得这绝非人世间的舞姿。连不懂得艺术之好赖的一般庶民,或在树荫下,或在岩石间,或在高山树的树叶丛中观看热闹,他们当中多少懂得一点情趣的观赏者,都感动得落下泪来。

继《青海波》之后,值得一看的节目,就是承香殿女御所生的第四皇子表演的《秋风乐》,表演者童装打扮,舞姿翩跹。这两个舞蹈节目,几乎表现尽了舞蹈的乐趣,令人不愿将视线移向他物,仿佛把视线移向其他的舞蹈,自己就会扫兴似的。

这天晚上,源氏中将晋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加官为正四位下。此外,诸公卿也都分别获得各自相应的晋升。他们获得晋升的喜悦,都是托了源氏中将绝妙舞技的福。源氏中将那美妙的舞姿,令观赏者震惊,也使人感到满心喜悦,想必是前世修来的福吧。

且说藤壶妃子,最近一段时间,请假回了娘家,源氏公子照例几乎每天都在彷徨,伺机谋求与藤壶妃子会面。许久不回左大臣家,那边难免要发诸多牢骚,再加上源氏公子找到小紫,并“把小紫迎入了二条院”,有人把这消息告诉了葵姬,葵姬听说此事,心中自然比以往更加不愉快。源氏公子想:“本来,葵姬不了解详细的内情,因此起疑心而恼火,那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倘若她品格高贵,能像一般人那样,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怨恨,我也会坦诚地将心中的想法向她倾诉,并安慰她。可是谁曾想到她却只顾将我往坏里揣测,实在令人讨厌,我终于起了歹念,做出那种荒唐事。就葵姬的人品来说,也挑不出她有什么瑕疵,诸如照顾不周,使我感到不满的那样的缺点。再说,她最先与我结缘,是我的原配,我确实真心疼爱她、珍惜她,可是她却似乎没有体察到我的这份心,实在叫人无可奈何。但愿不久的将来她会回心转意,理解我的心情。”从她那端庄稳重的气质来看,自然会有这么一天的。源氏公子对葵姬无比信任,这点,与对别的女子迥异。

却说年幼的小紫,来到二条院之后,逐渐熟悉这里的环境,她确实气质高雅、姿容秀丽,但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儿,天真烂漫,她对源氏公子格外亲近,总缠着公子。源氏公子心想,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暂先不告诉殿内的人们这个小姑娘是什么人,他一直将小紫安置在正殿对过的西厢殿里,房屋内的设备一应俱全而且都无比高级。源氏公子本人总到这边来,教诲小紫各种事项,诸如自己写下范本,让她习字等。源氏公子的心情简直就像把迄今寄养在他处的亲生女儿接回家来似的,他特别叮嘱所有的侍者包括家务管理所和管家在内:一切为了小紫,务必尽善尽美,不使她有任何不足之感。二条院里,除了惟光之外,所有侍者无不感到不可思议。小紫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全然不知小紫住在此处。小紫至今依然不时想起过去的一些往事,她很多时候怀念外祖母老尼。源氏公子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会暂时忘忧,可是,一到夜晚,源氏公子虽然偶尔也会在这里住宿,但是很多时候难免要四处奔忙去幽会情人。每到日暮时分,小紫看见公子准备出门,有时也会尾随其后,舍不得让公子离开,源氏公子觉得小紫非常可爱。源氏公子连续两三天在宫中值宿,然后到左大臣宅邸再住上数日的时候,小紫就非常郁闷。源氏公子见状好不心疼,觉得自己仿佛有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悄悄外出幽会也无法安下心来。北山的僧都听说源氏公子如此宠爱和重视小紫,既感到惊异也为小紫感到高兴。每当僧都为小紫的外祖母老尼做法事的时候,源氏公子都派人送去各式各样的供品,郑重地吊唁一番。

藤壶妃子请假回娘家,住三条院宅邸之后,不知近况如何,源氏公子很想了解,遂前去探望,谁知那里却只让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侍女出面接待,一改往常对他的待遇,源氏公子感受“宛如接待一个陌生人”,颇觉扫兴,但还是把这种心绪强压在心头不外露,便和她们东拉西扯地闲聊。正在此时,兵部卿亲王来了,听说源氏中将在这儿,便前去与他会面。源氏公子仰望兵部卿亲王,只觉得他颇具风情,娇艳典雅,不禁暗自心想:倘使亲王是个女子之身,我们彼此相遇,该不知多么有趣。源氏公子又想:兵部卿亲王是小紫的父亲又是藤壶妃子的兄长,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和蔼可亲的。于是和他详细入微地交谈了起来。兵部卿亲王也觉得源氏公子的模样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可亲近,感叹世间竟有如此漂亮的男子。但亲王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女婿,只是在他春心浮动的思绪里,觉得源氏公子若是个女子就好了。

日暮时分,兵部卿亲王告退,进入妹妹藤壶妃子的帘内,源氏公子对他羡慕不已。公子记得,昔日,在父皇的庇护下,自己能进入帘内,就坐在藤壶妃子的近旁,直接和她对话,可如今,藤壶妃子却全然把源氏公子当作陌生人看待,使公子感到无比凄凉,真是无可奈何。源氏公子只好告辞,临走郑重其事地说:“我理应经常来问安才是,但由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自然久疏问候了。今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随时吩咐,我定当效劳。”说罢即告退回家了。

王命妇一直想巧妙安排,好让源氏公子与藤壶妃子相会,却苦于无计可施,再加上藤壶妃子的心情不好,她自怀孕后更觉得与源氏公子的幽会是可耻的,态度变得更加峻严,王命妇也不好意思开口。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毫无意义地流逝,这两人都陷入无穷无尽的苦恼中,都觉得那是“一段无常的孽缘”。

且说小紫的乳母少纳言,自从住进二条院安定下来之后,她想:“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幸福生活啊!回想起来,已作古的老尼总为小紫的前途忧心,也许是她勤于念佛,祈求神佛保佑小紫,神佛灵验,小紫才蒙神佛保佑的吧。”接着又想,源氏公子有原配夫人,是左大臣家的千金葵姬,她是个身份相当高贵的人,再加上源氏公子本身又好四处寻访姿色可人的女子,因此小紫长大成人以后,会不会发生诸多麻烦事呢?转念又想,源氏公子如此特别宠爱小紫,看样子似乎大可放心。

小紫为外祖母服丧,常规是三个月,因此十二月底的大年夜,就可以给小紫脱掉丧服,换上新装。但是小紫是在外祖母的抚育下长大的,除了外祖母以外,别无其他亲人,因此她习惯于作不那么花里胡哨的装扮,大致上喜欢穿红、紫、金黄色等没有花纹或图案的布料制作的平常服,她穿上这身高贵女子穿着的平常服,那模样很合时宜,又非常有情趣。

元旦早晨,源氏公子要进宫朝拜贺年,于是先来小紫的房间探视一下。源氏公子微笑着对小紫说:“从今天起,你就成为一个大人了吗?”源氏公子说话的神态,实在可敬又可爱。

新年一大早,紫姬毫不察觉地只顾忙于摆弄她的玩偶。在成套的一对三尺高的小柜橱里,摆设着各式各样齐备的日常器具,还把源氏公子给她制作的许多座玩具小房屋集中在一处,星星点点摆满一地玩耍。紫姬望着源氏公子的脸,说:“我们在玩驱鬼呐,犬君把这个东西摔坏了,所以我在给它修补呢。”她的神情仿佛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似的。源氏公子神色一本正经地说:“哦,这可真是太粗心大意啦,我马上让人来给你把它修理好。今天是新春喜庆日子,应该说些祝贺吉利的话,可不能哭哟。”说着准备出门去。源氏公子神采奕奕,装扮得格外华丽,引得众侍女都出来一睹公子的风采,聚集在廊道一头说是给公子送行。紫姬也出来相送,然后又马上回去玩耍,她给自己的玩偶源氏公子大加装饰,把玩偶装扮成去参谒天皇的样子。紫姬的乳母少纳言开导她说:“过了新年你该是大人了,过了十岁的人再玩偶人,会招人嫌的,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有丈夫的人了,得有一副端庄夫人的模样,去与你的丈夫相见,可你连把头发梳拢起来这短暂的工夫,都嫌麻烦,安静不下来。”由于紫姬过分热衷于耍弄玩偶,乳母的原意,是想启发她让她觉得净顾玩是难为情的事,才这么提醒她注意。紫姬心中则在想:“这么说,我已经有丈夫了。少纳言乳母等侍女们的丈夫,都是些长相丑陋的男子,惟有我的丈夫年轻潇洒美貌啊。”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与源氏公子之间有一种特别的关系。虽说她还是个没有脱掉孩子气的少女,但毕竟这标志着她长大了。紫姬遇事总是显出孩子气十足的样子,二条院内的侍者侍女们都觉得这样的夫妻真是不可思议,殊不知他们现在还是一对名不副实的夫妻。

源氏公子在宫中朝拜贺年结束后,回到了左大臣宅邸。葵姬对夫君源氏公子的态度依然一如既往,端庄有余而亲昵不足,使源氏公子觉得和她在一起很窘迫,公子痛苦地说:“哪怕从今年起,多少改变些往常的状态,对我稍微温存点,我该不知有多么高兴啊!”可是,葵姬大概是听说源氏公子特地把外人迎进了二条院来加以照顾,估计将来有可能把此人扶为正室,为此心中存在隔阂,因此对夫君越发疏远,觉得难以亲近吧。然而表面上她又强作不知的样子,源氏公子和她开玩笑的时候,她也打不起精神来随声附和,纵然有所回应,也是与其他人不同,显得格外客气。她比源氏公子年长四岁,大有姐姐的韵味,她心中也有些难以为情,不过她毕竟是正当豆蔻年华,容貌端庄秀丽,无可挑剔。源氏公子觉得自己的这位夫人真是十全十美,无懈可击,不免反躬自省,自己过于春心浮动,喜好干些荒唐事,难怪招来她的怨

恨。

葵姬的父亲左大臣,在同辈大臣中,尤其获得皇上的信任和厚爱,社会威望也高,再加上葵姬的母亲是皇上的同母胞妹,葵姬是他们唯一的宝贝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葵姬自然骄矜,自视甚高,受不了别人的一星半点的忽视和冷落。可是源氏公子对她的态度却显得不那么重视她,久而久之,两人之间就难免心存隔阂。左大臣心中虽然觉得源氏公子经常不回家来太过分了,但是,一见到源氏公子,怨恨也都忘却了,因此,还是在诸多方面很重视并百般照顾源氏公子。

翌日早晨,源氏公子正在准备出门的时候,左大臣特地前来看看,恰巧源氏公子在换装,左大臣手持名贵的宝石玉带赠他,他为源氏公子按标准的穿衣方法,整理公子服饰的后身等等,几乎就差没给他穿上鞋子了,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源氏公子婉谢说:“如此名贵的宝石玉带,留待宫中举办例行宴会时,再拜领吧。”可是,左大臣却说:“那时候,另有比这个更好的礼品赠予,这宝石玉带微不足道,只是形状还比较珍奇罢了。”说着给源氏公子系上了宝石玉带。

左大臣如此百般体贴,关怀备至,仅只看到源氏公子那俊美的身影,就觉得活得很有意义。纵令源氏公子偶尔才回家来一趟,然而能够不时地给如此潇洒俊美的女婿送往迎来,也是莫大的喜悦。

此后,源氏公子前去贺年,虽说是贺年,但所去的地方不多,除了清凉殿(父皇)、东宫御所(皇兄)、一院(皇祖父)之外,只到三条院拜贺藤壶妃子。府邸内的侍女们赞叹说:“今天,源氏公子显得格外俊美啊!随着年龄的增长,公子一年比一年越发美得令人销魂啊!”藤壶妃子听见她们如此赞叹,也从围屏缝隙窥视了一下,顿时百感交织,苦恼万状。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算来是去年十二月中旬,可是过了日子却毫无动静,不免令人忧心。三条院众侍女都等得好心焦,她们议论说:“不管怎么说,新年总该生产啦。”藤壶妃子也这么认为,可是,新年过了,还是依然如故,预产期一再拖延,世间人们便纷纷议论,会不会有妖魔在作祟。藤壶妃子十分担忧,生怕因此泄露隐私,导致身败名裂。她整天唉声叹气,万分苦恼。源氏中将掐指计算月份,料定此胎与己有关,于是不露声色地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为她祈祷安产。源氏中将心想:“人事无常,莫不是我与她的这段无常缘分就此断绝了吗?”他忧心忡忡,叹息不已。幸亏过了二月十日之后,藤壶妃子平安地生下一男婴。于是忧虑全消,宫中和三条院众人皆大欢喜。

天皇盼望藤壶妃子长命富贵,可她想起那件隐私事,不胜内疚。但是,当她听说弘徽殿女御等人在诅咒她,盼她难产而死,她想:“自己如果真死了,她们岂不称心大快。”想到这里,她就偏要振作起来,她的身体也逐渐恢复健康了。

皇上极其焦急地想看看新生的小皇子,源氏公子也心怀隐秘,渴望见到自己的这个私生子,于是他找个无人注意的机会,前往三条院探望。源氏公子让侍女假传圣旨说:“皇上急于知道小皇子的情况,让我先来看看,然后回去禀告。”藤壶妃子让侍女传回话说:“有困难,婴儿还不到看的时候。”婉谢不让源氏公子看,这也是有其道理的。因为小皇子的长相,确实酷似源氏公子,甚至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藤壶妃子深受良心的折磨,内疚、痛苦不堪。她愁绪万端,不断地在想:“人们只要一看见这小皇子,哪能不盘究自己那梦魇一般的过失呢?世人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好吹毛求疵地挑毛病,更何况自己的这般情状,自己最终还不知会招来多大的身败名裂之祸呢!”她深深地感到自己好苦命啊!

此后,源氏公子偶尔见到王命妇,说尽巧言善语,求她设法安排他与藤壶妃子见面,然而毫无成效。源氏公子又急于要看一眼小皇子,死乞白赖地要求王命妇为他巧妙安排,王命妇回答说:“为何要那样强人所难呢?以后您总会有好机会见面的。”王命妇嘴上虽然谢绝了,但心中却非常苦恼,她和源氏公子一样,心情都很不平静。源氏公子顾忌到周围的他人,无法明说,他暗自想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不通过他人传言而直接与她对话呢?!”源氏公子神色黯然,伤心得要哭的样子,让旁人见了好不心疼。源氏公子吟道:

“前世结下何怨恨,

今世隔阂如此深。

我实在无法理解怎能有如此深沉的隔阂。”王命妇也曾见过藤壶妃子那种没有忘却源氏公子并为之苦恼的神情,因此对源氏公子此时的处境哪能无动于衷而置之不理,她答歌曰:

“见子兴叹思子伤,

人生在世实艰难。

您两位都是无时不在愁眉苦脸,实在可怜啊!”源氏公子始终无法与藤壶妃子晤面,扫兴而归。藤壶妃子顾忌世人的流言蜚语,她对王命妇也不像以前那么信任,那么推心置腹了,只保持沉稳的距离,以便不引人注目。不过,有时她心中也会埋怨王命妇替她牵线,以致酿成这样的恶果。王命妇则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内心备感惆怅。

四月间,小皇子回到宫中。小皇子自诞生后,从日子上说,成长得比预期要快,现在已会翻身了。小皇子的长相与源氏公子简直如出一个模子,惊人的相似。皇上万万不会想到,这其中还有私通的秘密存在,天皇只觉得:“此婴儿长相非常美丽,无与伦比。同样都是无上高贵的血统,相貌与源氏公子相似是很自然的。”天皇毫不介意,极其重视并很宠爱小皇子。

源氏公子年幼的时候,天皇本来就觉得他无比可爱,非常重视他,本想立他为皇太子,只因他是身份卑微的更衣所生,得不到世人的认可,终于不能如愿,不禁十分遗憾,把他降为臣下,着实委屈他了。天皇看到他成年后的堂堂仪表,那非凡的容貌,更觉没把他立为皇太子,万分可惜。这回,小皇子是身份高贵的女御所生,并且天生与源氏公子有着同样的辉煌秀丽,天皇把小皇子视为无瑕的宝玉,非常珍重地抚育他。藤壶妃子看到这一切,心中越发感到内疚,更加于心不安了。

每当藤壶院那边举办管弦乐游乐的时候,源氏中将照例前去参加表演,天皇也总抱着小皇子出来欣赏,天皇对源氏公子说:“朕虽有许多儿子,但是,只有你小时候,朕才像现在这样,早晚始终都让你在朕身边,也许因此,抱着他自然联想到你小时候的情景。这小皇子的确酷似你。孩子们小时候是否都是这样?”天皇觉得这两个孩子极其可爱。

源氏中将听了,不禁暗自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的脸似乎在变色,既害怕又诚惶诚恐、问心有愧,既高兴又觉得可怜,心中万感交集,热泪差点夺眶而出。小皇子在牙牙学语,他笑起来美极了,美得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因此,源氏中将想:如果说小皇子酷似我,那么我越发不胜惶恐,这大概就是一种内心的自豪感吧。藤壶妃子听了天皇同样的话,内心极其痛苦,一身冷汗濡湿了衣衫。源氏中将见了小皇子之后,思绪万千,心中反而更加难以平静,便从宫中退了出来。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在自己的居室里躺下休息,心中的苦恼无法排解,他想待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之后,再到岳父左大臣宅邸。庭院里种植的花草树木,呈现一派绿韵,其中石竹花盛开得尤为艳丽,源氏公子摘下一枝,连同一封信送到王命妇那里,叫她转交给藤壶妃子,信里想必写了许许多多。公子还附了一首歌曰:

“香花比拟小皇子,

慰藉愁肠泪更多。

艳丽花开固然好,将它比作小皇子来看待,这人世间也是渺茫无着落呀!”

王命妇大概是赶巧逮着了好机会,将花和信呈给了藤壶妃子,王命妇趁藤壶妃子看信的机会进言道:“请您在这石竹花瓣上,哪怕写上如丁点灰尘般的只言片语……”藤壶妃子此时适值内心百感交织,万分惆怅之际,于是像随便涂写似的,写了字迹模糊的两句:

泪袖前缘育此花,

何忍疏远怠慢它。

王命妇高兴地将此答歌转给了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原本以为今天照例是不会收到她的回音的,独自躺着陷入沉思,这时突然获得此答歌,心情格外激动,无比高兴,不禁热泪潸潸。

源氏公子一边读藤壶妃子的答歌,一边独自发呆,躺着沉思良久,心中的郁闷无论如何也排解不了。每当这种时候,公子照例要到西厢殿紫姬的居室那边去散心。源氏公子衣冠不整,鬓发蓬乱,没有穿外衣,只穿便服里面的衣服,一边奏出曲调柔和的笛声,一边走出自己的居室,来到紫姬的房间,窥视了一下。只见紫姬斜靠俯卧的样子颇富情趣,宛如方才那枝饱含露珠的石竹花,美丽又可爱。她似乎在撒娇闹别扭,因为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却没有立即到她这里来,她觉得受了委屈,就不像往常那样出来迎接他,而独自任性撒娇。源氏公子坐在房间一头,对她说:“到这边来。”她也佯装没有听见。紫姬嘴里轻声吟诵“满潮浸泡海滨藻”,而后不好意思似的用衣袖遮掩着嘴,姿态潇洒,形体婀娜。“哎哟讨厌!你怎么会把这种句子记住了呢。‘潜入水中招人嫌’,意思是说这样做不好呐。”源氏公子说着命侍女将筝拿过来,源氏公子教紫姬弹筝。源氏公子说:“筝琴的琴弦中的细弦最容易断,这是最麻烦的。”说着把琴调子调低成平调,首先自己来调试拨弄,仅只弹最简单的试琴调的谱子,然后把筝推到紫姬跟前让她弹。紫姬不能只顾一味闹别扭,她坐起身来操筝,弹得相当干净利落。由于她的个子还小,得伸展躯体,方能自如地运用左手压弦,她那手的动作很美,公子觉得她着实可爱。公子吹笛子和着她的筝声,并教授她一些技法。紫姬领悟得很快,再困难的曲调,只需教一次她就记住了。无论做什么事,她都十分心灵手巧,富有创造性,缘此源氏公子觉得她才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如意称心的意中人。《保曾吕俱世利》这个曲子,名字虽然有点怪,但是其节奏旋律很有意思,源氏公子用笛子吹奏一曲后,让紫姬与他合奏此曲,她弹得虽然不够娴熟,但是拍子准确无误。公子听起来觉得非常精彩。

天黑掌灯时分,源氏公子与紫姬双双在灯下观赏画,因为先前公子曾说过要去左大臣家,所以随从者在门外故意咳嗽两声,说:“天快下雨了。”意在催促公子出门。紫姬一向胆小害怕,心中闷闷不乐,她也不看画了,就势伏在画上,那姿势可爱极了,源氏公子伸手抚摩她那披散纷垂的密厚秀发,替她整好,并说道:“我不在你就想念我是吗?!”她点了点头,公子说:“我也是,一天不见你,心中就觉得很痛苦。不过,你现在年纪尚幼,所以我不需多心顾虑,当前,我首先得顾忌到那些性格乖僻爱起疑心好妒忌的人,照顾她们的情绪,以免招来诸多麻烦,所以眼下我才暂且这样频繁外出。等你长大成人以后,我就决不外出了。我之所以想尽量不招人怨恨,为的是希望尽可能长寿,以便随心所愿地度过我们俩的美好时光呀。”公子体贴入微地说了这番话后,连紫姬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没什么话可说了。不大一会儿,她就势靠在源氏公子的膝上睡着了,那姿态格外天真令人怜爱。于是,源氏公子对随从人说:“我决定今晚不外出了。”随从人员遂离席退下,侍女们将膳食端了上来。源氏公子把紫姬唤醒,对她说:“我决定不外出了。”紫姬的情绪顿时变得欢乐,起身同源氏公子一道用餐。但是紫姬吃得很少,只是用筷子沾了一下菜肴而已,她似乎还有点放心不下地说:“那么我们就歇息吧!”源氏公子暗自想道:“如此可爱的人儿,我怎能弃置不顾呢,纵令奔赴黄泉,也难以割舍她而独自前往呀!”

紫姬如此依依不舍地把公子挽留住,这是常有的事,这种消息自然会不胫而走。传闻传到左大臣宅邸,葵姬身边的侍女们也纷纷议论开了,有的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呀?真是令人想象不到啊!迄今没有听说有什么人在公子身旁,如此贴近他,缠住他不放,又这么撒娇,准不是个身份高贵、品格高尚的人,说不定是在宫中偶然瞥见某个中意的宫女,错加宠爱,为了避免世间人们的闲言碎语,才把她藏匿起来的吧。公子四处宣扬说她还是个不懂世事的、令人怜爱的小女孩儿呐,也许也是这个缘故吧。”皇上似乎也听说源氏公子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体谅并且很同情左大臣难过的心情,他对源氏公子说:“可怜左大臣十分担心,总是唉声叹息,这也是难怪的。当你还是年幼无知的时候,左大臣就一直百般呵护你,做你的保护人,尽心尽力照顾你,他的这份心意有多么厚重,你知道吗?你年纪也不小了,对他的担心叹息你怎能置若罔闻,你为什么如此薄情负义?”听了父皇的这番话,源氏公子只觉得实在对不起岳父左大臣,从而没有作任何回答。天皇心想:“这孩子大概不喜欢葵姬吧。左大臣用心良苦,着实可怜啊!”接着天皇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又不像是个好色之徒,没有不正派的行为,宫中有的是侍女,宫外到处都有各式女子,既没见也没听说你对谁动心而去拈花惹草,你究竟把谁藏在何处,以致招来你妻子和岳父如此的怨恨呢?!”

天皇虽然年事已高,但是在女色方面,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称心者,连采女、女藏人等,只要容貌风姿秀丽、趣味高雅,天皇都格外喜欢,因此近来,机灵麻利的宫中女供职者大量聚集。源氏公子只要和她们开句玩笑,她们就无不争着上前来。可是,对这样的一些侍女,也许是公子见惯了的缘故,丝毫没有引起他追求的兴趣,因此侍女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有时还故意试探性地对他说些带挑逗性的戏言,但是他表面上总是持不即不离的态度,保持在不使对方觉得自己不知风趣的火候上来对待她们,实际上他从不乱了方寸。缘此有的侍女就以为公子是个过分一本正经、美中不足的人。

却说宫中有个年纪相当大的典侍,出身门第高尚,本人的人际关系不错,是个有心机的人,颇受人们的敬仰。但是说来也怪,她

天生喜好卖弄**,在情爱方面每每有轻率的举止,源氏公子颇为纳闷,心想:“她年纪那么大了,怎么还那样**?”于是他尝试着对她说了几句戏言,对方竟大肆认真起来,全然不顾彼此多么不般配。源氏公子虽然觉得她真可怜,但是又觉得这老妪毕竟也别有一种风趣,偶尔也曾与她相会,但又怕被别人知道,毕竟与一个过时黄花交往有失体面,因此在人前有意疏远她,这样就招来该典侍的极度怨恨。

有一天,适逢该典侍服侍天皇梳头,梳理完毕,天皇召唤侍候他换装的宫女,前往更衣室去,剩下该典侍,此外别无他人。这个典侍今天的装扮比往常更显得干净利落,她的姿态、头发的发型很娇艳,衣裳的穿法也很合体,相当华丽,一派**撩人的体态。源氏公子看了很不舒服,他觉得:“年纪那么大了,何苦还想往年轻里打扮,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源氏公子毕竟很难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于是拽了拽她的衣裳下摆,她立即将绘有相当艳丽却不算扇画的彩图扇面遮住容颜,猛回首瞟了公子一眼,传送秋波,只见她的眼睑相当发黑,眼眶凹陷,发端等处非常蓬乱。源氏公子心想:“拿着一把与年龄相比多么不相称的扇子呀!”于是,他把自己手持的扇子和她的交换过来,看了看,只见鲜艳耀眼的深红色扇面上,用泥金画满了树梢高耸的森林,另一面则是以苍劲笔迹、带有典雅意趣的情怀,信笔书写了“荒林树下老草密”。源氏公子心想:“她居然还选了这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和歌句子。”不禁微笑着说:“你的意思是说‘荒林夏日乃佳宿’吗?”而后,源氏公子觉得过多地与她对话,太不般配了,让别人看见了也怪麻烦的,可是女方却毫不介意,她吟歌曰:

君来可刈驹饲料,

过分茂密树下草。

这显然是一派**撩拨的姿态。源氏公子答歌曰:

“林荫不绝驹麇集,

何苦涉足惹睥睨。

人言可畏呀!”源氏公子说着即欲离去,典侍拉住他说:“我从未曾遭受过这般伤心事,如今这把年纪还蒙受如此羞辱。”说着痛哭了起来,源氏公子说:“我很快就会给你写信的,因为我心中还是想念你嘛。”说着拂袖甩开她而急忙出门,典侍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缠住他,满心怨恨地说:“横竖此身宛如‘桥墩’啊!”此时,天皇刚更衣完毕,从隔扇缝里窥见此般情景,心想:“这两人太不般配了!”天皇觉得实在滑稽,自言自语:“平素人们总说源氏公子太一本正经,而为他担心,其实不然,瞧,连这样的也不放过呐。”说着笑了笑,典侍虽然颇觉难以为情,可是转念又想:“古人不是也说为着心爱之伊人,‘濡衣’又何妨吗?”因此,她也不为自己强作什么辩解。

旁人则议论纷纷:“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啊!”这种传言传到了头中将的耳朵里,他心想:“我在拈花惹草方面,用心可谓无微不至的了,竟然没有察觉到还有那么一个**的半老徐娘。”于是想试着去会会那个春心未减的老女,遂主动找上门去,终于与她结下了露水姻缘。这位头中将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因此典侍本打算以此人来取代那位薄情的源氏公子,然而实际上办不到,她觉得“自己心目中最想见到的人,还是源氏公子一个人,任凭谁都无法取代”。这是多么异想天开的痴情啊!

总之,典侍与头中将的私通,是在极其秘密中进行的,因此源氏公子也不知道实情,典侍每次见到源氏公子,都倾吐自己满心的哀怨情绪,源氏公子见她那么大年纪了,怪可怜的,想安慰她几句,可心中又不愿意,觉得太麻烦了,因此,好长一阵子没有和她见面。一天傍晚下了一场雷阵雨,雨后天气清爽宜人,源氏公子于黄昏的微暗中,在温明殿附近悠闲地漫步,听见这个典侍正在兴致盎然地弹奏琵琶的声音。原来这个典侍每逢御前有演奏会,她必加入由男人们组成的管弦乐队在天皇御前演奏助兴,她的琵琶演奏技艺格外高超,乐队里似乎没有人能胜过她。恰逢此时她在情场上不顺心,撩拨琴弦可以发泄她内心的积郁,因此她弹出来的琵琶声听起来格外哀怨动听,她还放声唱起“干脆下狠心,做个种瓜娘”,歌声相当嘹亮,可是歌词在源氏公子听来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源氏公子侧耳倾听,联想起昔日白乐天在鄂州倾听淑女弹琵琶的情景,他想:“那时大概也是荡漾着这种情趣吧。”典侍的琵琶声蓦地停住了,可以想见她定然显露非常苦恼的神色。源氏公子小声吟唱催马乐《亭子》,并倚靠在柱旁,典侍遂接上该歌跟着和唱“君自推开可进来”,源氏公子觉得她的这种举止也迥异于一般女子。典侍吟歌曰:

亭中无有湿衣人,

惟有苦雨降倾盆。

吟罢深深地叹息。源氏公子心想:“你情夫无数,为什么独往我身上倾泻怨恨?何苦情痴到如此程度,真讨厌啊!”于是吟道:

觊觎人妻多麻烦,

伫立亭中更不惯。

源氏公子吟罢,欲就此离开,可是转念又想这样做未免太绝情,结果还是走进她房门顺应了她,和她搭讪几句。虽说是逢场作戏,倒也难得另有一番情趣。

却说头中将一直对源氏公子很不服气,觉得:“源氏公子总是装作非常正经的样子,经常责难我行为欠检点,可是他自己却悄悄地到处拈花惹草,肯定私藏了许多情妇,还佯装坦然自若的样子,我得设法捅破他的这层伪装。”如今发现源氏公子走进了典侍的房间,觉得报复的机会来了,心情着实愉快。

头中将心想:“这种时候,我得吓唬他一下,逼得他无路可走,再问问他‘嘿!吃尽苦头了吧’”。于是,暂不露声色,以便麻痹对方。

这时,刮来一阵冷风,夜色渐深,头中将估计这两人已经就寝,于是,悄悄走进典侍房间。却说源氏公子总觉心里不踏实,从而也睡不着,因此听见房内有动静,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头中将,还以为是那个修理大夫,至今难忘典侍的旧情,而深夜前来探访。让他看见自己同那样一个老女有这种极不合适的行为,实在是太难为情了,于是他对典侍说:“啊,真麻烦,我走了。你明知那个人会来,早已有蜘蛛的预兆,却瞒着我,太过分了。”说着匆忙中只顾拿起一件贵族便服,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了。头中将看见源氏公子的狼狈相,强忍住笑,他走到源氏公子刚才拉开来的屏风旁,突然将屏风嘁里喀嚓地折叠起来,故意让它发出好大的响声。典侍虽然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但却相当**,容易赢得男性欢心,过去也曾数度遇见过诸如此类争风吃醋令人焦虑的场面,凭她的经验,表面上似乎还能沉着应对,但她还是非常担心,生怕这个潜入房内的来客会对源氏公子怎么样。她苦闷、紧张得发抖,紧紧地拽住这个来客。

源氏公子本想迅速逃离现场,以便不让那来客知道自己是谁,可是一想到自己这副衣冠不整的狼狈相,想象那丑态百出的背影,太不成体统了,因而踌躇不前。头中将也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故意缄默不语,只顾装着极其气愤的模样,唰的一声拔出大刀,典侍慌张失措,旋即呼喊:“且慢且慢!”说着跪在头中将跟前,合掌求饶,头中将觉得甚滑稽,差点噗嗤地笑出声来。这个典侍本是很会往年轻里打扮,表面上显得婀娜多姿、**十足,其实她已是个五十七八的老女了。此时她只顾狼狈周章而忘却了自己的蓬发乱衣。这个惶惑不安、战战兢兢的典侍,夹在两个无与伦比的、年方二十上下的年轻貌美的贵公子之间,显得多么滑稽和不协调。

头中将故意装作陌生人一般,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这样一来,源氏公子反而看出破绽,清楚他就是头中将,心想:“他准知道是我,才故意如此放肆地恶作剧。”真是太不知分寸了。

当源氏公子知道对方是头中将之后,觉得他的这副模样实在太滑稽了,因此抓住他拔刀的那只手腕,狠狠地拧了他一下。头中将知道自己的伪装已败露,甚感遗憾,同时再也强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源氏公子说:“你刚才的作为是来真的吗?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嘛,快让我把便服穿好。”头中将一把抓住便服不放,不让他穿。“那我也让你同我一样!”源氏公子说着伸手去扒头中将的腰带,试图剥掉他的便服,两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的过程中,源氏公子衣服的缝线被七零八落地拉扯开了。于是,头中将吟道:

“掩隐虚名终败露,

绽线裂开露内服。

套上这破绽多处的衣服,势必引人注目吧。”源氏公子答歌曰:

明知吓人反害己,

一意孤行坏主意。

两人对歌之后,心头的怨恨也烟消云散,双双都是一副衣冠不整的难看模样,一起离开该处了。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宅邸后,心中觉得:“自己的秘密被人家发现了,实在遗憾。”不久就睡着了。

典侍觉得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事,真是凄惨,她发现那两人落下了和服裙裤和腰带等物品,于是翌日早晨就给源氏公子送去,还附上一首歌曰:

“二位常来复又去,

怨恨留恋何意义。

我‘情意何如已露底’,徒悲戚啊!”源氏公子看了,心想:“此人真厚脸皮。”有点讨厌,可是一想到昨夜里她那走投无路的惨状,又觉得她怪可怜的,于是答歌曰:

波涛纵凶无威震,

拍岸遭扰岂不恨。

仅此寥寥数语而已。源氏公子断定这条腰带是头中将的,因为他发现这腰带的色彩比自己的便服的色彩浓艳,再看看,发现自己的便服一边袖口的加长半袖子也被撕断,不见了。源氏公子心想:“世事真是怪怪的,看来热衷于拈花惹草的人,果然是失态者多呀。”他觉得自己也该检点些才好。

头中将在宫中值宿,他将源氏公子的那半截袖子包好给源氏公子送去,并附上一言说:“请先把这个缝好吧。”

源氏公子恨恨地想道:“这袖子怎么会落到他手里呢?”又想:“倘若这条腰带没有落在我手里,那该多遗憾。”于是,源氏公子用与那腰带同样颜色的纸张将那条腰带包好,并附上一首歌给头中将送去,歌曰:

惟恐埋怨情丝断,

花田腰带即归还。

头中将收到腰带及此歌后,旋即答歌曰:

“君窃取我花田带,

恩情断绝恨满怀。

我心头之怨能消吗?”

将近中午时分,他们各自分头上殿参谒,源氏公子摆出一副冷静从容的架势,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内心窃笑,但因为当天公事繁忙,是上奏天皇和宣旨下达的日子,源氏公子看见头中将那副故作威仪端庄、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也觉得好笑,每当彼此的视线偶尔相遇时,自然相互作会心的微笑。遇上无人在场时,头中将就走到源氏公子的身边,十分妒恨,斜眼看着他说:“你的秘密事,不敢再尝试了吧?”源氏公子回答说:“怎么会呢,倒是空手而归的人才可怜呐。不过真正可忧的是世间‘人言可畏’呀。”两人交锋了一阵后,自然休战,并约好若有人问及此事,缄口保密,一道效仿古人“若问犬上鸟笼山”。

此后,偶有机会,头中将就拿此事作为揶揄源氏公子的材料,源氏公子觉得:“这都是那个难缠的老女闹的。”大概以后再不敢干此种事了吧。可是那个典侍却依旧卖弄**,每每怨恨源氏公子薄情,使得源氏公子好不困窘。头中将则没有将此事告诉他的妹妹葵姬,而是试图把此事当作抓住了源氏公子的把柄,必要时可以拿出来,起点威吓作用。

由于天皇格外宠爱源氏公子,连诸多身份高贵的皇子们,对源氏公子都得敬畏三分,多半敬而远之,惟有头中将不服气,决不被源氏公子所压倒,哪怕遇上丁点小事,也要与源氏公子争个高低。原因是,惟独头中将与葵姬是同母所生,头中将觉得:源氏公子不过是皇上的儿子罢了,而自己呢,父亲是诸大臣中最受天皇器重的国戚左大臣,母亲是公主、天皇的亲妹妹,自己从小就在身份如此高贵的双亲百般呵护万般宠爱下长大的,论身份有哪点亚于源氏公子呢。从人品上说,自己具备了贵公子的一切条件,尽善尽美,是十分理想的。

这两个人之间,在风流韵事方面的竞争,各有相当异乎寻常的高招,若一一叙述,难免冗长,就此打住。

七月间,藤壶妃子即将被册立为皇后,源氏公子已由中将晋升为宰相。天皇准备在近年内让位给弘徽殿女御所生的皇太子,并立藤壶妃子所生之子为皇太子。但是这新皇太子没有后援人,他外家诸舅父都是皇子,但已降为臣下。当时是藤原氏之天下,天皇不便令源氏的人摄政,因此不得不将新皇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以便加强新皇太子的势力。弘徽殿女御得知此事,大为不满,这是自然的了。天皇对她说道:“你的儿子不久将即位了,届时你就稳居皇太后的尊位,放心吧。”的确,世人难免纷纷议论说:“这女御是皇太子的母亲,进宫已有二十余年。当今的天皇要将藤壶妃子册立为皇后来压倒她,恐怕困难吧。”

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的仪式举行完毕的当天晚上,已晋升为宰相的源氏公子进宫奉陪。藤壶妃子是先皇的皇后所生,在同样是后妃者中出身特别高贵,再加上又生了一位掌上明珠般的小皇子。缘此,天皇对她备加宠爱,别人对她更格外崇敬。何况郁郁寡欢的源氏宰相,想象着辇车中藤壶皇后的姿容,不胜思慕。他又想到今后与藤壶皇后相隔愈加遥远,更难相见,不由得苦恼万状,自言自语地吟道:

高居云端难相遇,

此恨绵绵无尽期。

内心深感凄切寂寞。

小皇子日渐成长,相貌愈加酷似源氏宰相,甚至两人难以辨别了。藤壶皇后见状心中十分痛苦。不过,别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世人大都认为:凡人再怎么脱胎换骨,都无法与源氏公子的容貌之俊美相比,小皇子的相貌却不可思议地酷似源氏公子,这两人宛如日月行空,光辉耀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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