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末摘花

第六回 末摘花

源氏公子无论怎样思考,也无法拂去对夕颜的怀念。夕颜短命,活似朝露般转瞬即逝。源氏公子对此死别感到的悲痛心情,虽历经岁月,也难以忘怀。这边的葵姬或那边的六条御息所,都很骄矜自恃,看到她们相互警惕,勾心斗角,彼此对立的情绪很强烈,相形之下,已过世的夕颜善解人意、温存善良,她那和蔼可亲的面影,真是无与伦比,至今依然令人怀念。因此,他总想物色一个像夕颜那样的身份不高,真正可爱,又无须诸多顾忌的人。源氏公子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依然风流倜傥,所以只要是世间略有好评的女子,他都一无遗漏地倾听传闻并记在心上,对于其中略有所动心的女子,他总免不了给该女子送去一两行隐约表露情怀的文书。收件的女子对他的言辞置若罔闻或拒之千里之外的,可以说几乎一个也没有,这样,他觉得也未免太平庸无奇了。www.smxyu.com 天鹅小说网

当然,在众多的女子当中,也有性情刚烈、铁石心肠的,这样的女子无比古板,一本正经,异常缺乏情趣,她们太不自量力,不解事物的情理,结果,这种态度行不通,最终不得不整个丧失志气,嫁给一个平庸的人。源氏公子也曾与这种类型的女子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来完全中断关系,这种人为数不少。源氏公子时常想起那个拂逆他的空蝉,不禁有所怨恨。每当遇上有适当的机会,有时也会给轩端荻写封信。源氏公子多么想能再一次看到此前的那番情景:空蝉与轩端荻在灯光下下围棋时,轩端荻那副衣冠不整的自然模样。源氏公子毕竟无法泰然自若地忘却他曾经交往过的女子的行迹。

源氏公子还有另一位乳母,名叫左卫门,他对她的重视仅次于当了尼姑的大贰乳母,左卫门乳母有个女儿名叫大辅命妇,现在宫中任职。她是有皇族血缘关系的兵部大辅的女儿,是个相当风流的年轻侍女,源氏公子不时召她到身边侍候,吩咐她办些事。她的母亲左卫门乳母与父亲早已离异,并已改嫁,现在成了筑前守的妻子,随丈夫前往赴任地了,因此,大辅命妇就以父亲兵部大辅家为娘家,住在这里,并在宫中进进出出。

有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子闲聊,偶然提起已故的常陆亲王晚年生下一个女儿,他对她疼爱备至,尽心教养。后来亲王父亲辞世之后,这位小姐只得过着凄苦孤寂的生活。源氏公子说:“这太可怜了。”接着又询问了有关这位小姐各方面的情况,大辅命妇说:“关于这位小姐的气质、容貌方面,我不十分清楚。只觉得她生性娴静,与人总保持疏远的态度,因此,连像我这样的人,有时有事晚间去探望她,她也要隔着垂帘对话。现在惟有七弦琴才是这位小姐最知己的朋友。”

源氏公子说:“琴也是三友之一,只是另一友‘酒’于女子不合适。”接着又说:“让我听听她的琴声吧。她父亲常陆亲王是这方面的能手,想必她的技艺也非同凡响。”大辅命妇说:“未必值得您特地前去听吧。”源氏公子说:“用不着摆架子嘛。近日来月色朦胧,让我趁春日月色朦胧之夜悄悄前往。你也请假出宫陪我去吧。”大辅命妇虽然觉得这事很麻烦,但恰逢宫中近日来比较空闲,便趁闲来无事的春日,请了一天假出宫。

大辅命妇的父亲兵部大辅另外还有一处宅邸,时不时也到这常陆亲王邸来探望其遗孤。大辅命妇不太愿意住在有继母在的父亲家,而喜欢这位小姐所住的常陆亲王邸,她觉得这里亲切,总爱到这边来住宿。

源氏公子果然按他所说的去做,于十六日夜晚,月色朦胧、极富情趣之夜,来到了常陆亲王宅邸。大辅命妇说:“真让人为难呀,在这春日月色朦胧之夜,无法弹出清澈的琴声来啊!”源氏公子说:“嗨,你还是去劝她抚琴吧,哪怕弹几声也好,不然我白跑一趟,空手而归,未免太遗憾了。”

大辅命妇觉得,让源氏公子在自己不像样的简陋房间里等候,很不好意思,也觉得对不住公子。然而此刻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她急忙让公子悄悄地躲藏在自己的陋室里,然后独自前往这位小姐居住的正殿去。但见这里的格子窗还打开着,小姐正在观赏庭院里月下吐香的梅花。大辅命妇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便扬声说:“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美妙,就趁此饶有情趣的良宵前来洗耳恭听呐。平日忙于操办公务,进进出出,无法静下心来聆听您的琴声,实在遗憾之至。”小姐说:“这里有了像你这样的知音真好。不过,在你这样出入宫廷的人面前献丑,未免……”说着把琴拿了过来。大辅命妇心中颇为着急,她想:“不知源氏公子听了会觉得怎样。”她心中忐忑不安。小姐弹了一会儿,听来还很悦耳。虽然小姐操琴的手法不算特别高明,但是因为这种琴相比其他乐器的音色,品位格外优秀,因此,源氏公子听起来并不觉得难听。他浮想联翩:“想当年,常陆亲王在这荒芜寂寞的地方,按古典方式,郑重地尽心教养这位小姐,如今当年的这些形迹均已荡然无存,小姐住在这里多么寂寞,多么凄凉啊!昔日的物语小说里,经常描绘的凄凉场景,大概就像这样的地方吧。”他很想接近小姐倾吐衷肠,但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唐突无礼,不好意思,所以逡巡不前。

大辅命妇是个机灵的女子,她觉得小姐的琴声不算特别高超,不好让源氏公子听的时间太长,于是说道:“月儿似乎要隐没起来了,其实我那里还有客人要来,我若不在,未免怠慢了客人。琴声留待以后再慢慢来欣赏。我把格子窗门关上吧。”大辅命妇适可而止,回到自己的房间来。源氏公子说:“我正想听下去,怎么就不弹了呢?光凭听的这段是难以辨别琴艺好赖的,真遗憾啊!”看公子那神色,似乎对此情景蛮感兴趣。但闻公子说:“既然同样都是听,何必不让我更靠近些听呢?”大辅命妇本想见好就收,所以回答道:“瞧您说的,在这种凄凉寒碜的环境中,她心情郁闷、内心痛苦的时候,您靠近她,岂不让她感到内疚。”源氏公子心想:“的确,她说得也有道理,男女之间彼此不相认识,突然一见钟情,那是身份低微者的作为。”他觉得这位小姐身份不卑微,是一位值得怜爱的人,于是源氏公子说:“那么以后你相机把我这份心意转告她吧。”源氏公子大概另外还有相约幽会的对象吧,他相当秘密地准备回去。于是,大辅命妇揶揄说:“皇上总以为您过分一本正经,而为您操心,每当我听到皇上这么说时,心中总觉得挺滑稽,皇上恐怕未必能看见您这副秘密微行的姿影吧。”源氏公子回过头来,边笑边说:“可别连你都像陌生人那样,净挑我的刺儿呀,如果说我这点作为就算是轻佻的举止,那么你们女子的那些轻浮操行,更是丢人哩。”源氏公子认为大辅命妇是个相当风流的女子,经常对她说诸如此类的话,此刻听他这么一说,她觉得很难为情,遂缄默不语了。

源氏公子想在归途中顺便路过这位小姐所住的正殿,说不定能窥见她的身影,于是悄悄地往那个方向走。只见那里庭院前的篱笆几乎都坍塌歪斜了,只剩下寥寥无几。源氏公子往背阴的地方靠近,竟看见早已有个男子站在那里。他心想:“此人会是谁呢?准是个思慕这家小姐的花心郎吧。”于是,公子沿着月影昏暗处隐蔽起来,却看见那个男子竟是头中将。原来这天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和头中将一起从宫中退了出来,源氏公子没有径直回到原配夫人所在的左大臣宅邸,也没有回到自家宅邸二条院,途中与头中将分手,引起头中将的好奇心:“他要到哪里去呢?”其实头中将自己此刻也有想要前去幽会的场所,但他没有去,却特意尾随源氏公子,跟踪了解情况。头中将所骑的马毫无装饰,他穿一身便服,这身装束没有引起源氏公子的注意,头中将看见源氏公子走进一处奇特的人家,觉得难以理解,就在这过程中,忽听得传来琴声,他被琴声所吸引就驻步倾听,心想源氏公子过一会儿必定会出来回家的,遂在此处等候。

源氏公子无心思去分辨那个人是谁,只顾小心不让人家发现自己而蹑足走路,悄悄地退了出来。头中将突然走过来对他抱怨说:“真可恨,你中途竟甩开我,独自走了,所以我就随后送你至此地。”遂吟歌一首吐露怨气,歌曰:

一道走出大内山,

十六夜月竟隐藏。

源氏公子听罢此带有埋怨味的歌,心感不悦,但醒觉到此人是头中将,就又觉得有点滑稽,遂怨恨地说:“真是意想不到的恶作剧呀!”遂答歌曰:

月光普照没山后,

何苦探迹来追搜。

头中将听罢,说:“倘使今后我还是总尾随你的行踪,你打算怎么办?”接着又说:“说实在的,干这种秘密的行径,能否顺利达到预期目的,那就要看陪同者的本事高低啦,今后你就让我随时跟着你好了,因为微服私访,难免会遇上不期的问题。”他反复劝谏。源氏公子此前屡屡微服暗访,都被头中将所察觉,心中不免悻悻,但一想到头中将竟无法找到他本人与夕颜所生的爱女的下落,自己却知道,从而自以为是一种了不起的功绩,心中自然洋洋得意。

其实他们两人本来各自都有欲去幽会的地方,但彼此揶揄一番之后,觉着不好意思,就都不去了,于是两人共乘一辆车,一起返回左大臣宅邸。这时月亮似乎也解风情而躲入云层里去,两人在车内吹着笛子,车子顺着幽暗的夜路向前行驶。他们让先驱的开道者不要吆喝,到家后悄悄进门,在没有人看见的廊道上换下便服,穿上贵族便装,若无其事地佯装刚从宫中退出的模样。他们吹着笛子消遣,左大臣照例不放过这种机会,也拿出高丽笛子合奏一番。左大臣奏笛的技艺高超,他吹得津津有味,葵姬在帘内,也让侍女把琴拿过来,并让擅长此道的人抚奏。侍女中有个名叫中务君的,专门擅长弹琵琶,此人曾被头中将看中,但她却不理睬他,而对难得一见的源氏公子则情有独钟,无法忘怀。他们两人的这种关系自然无法隐瞒,左大臣夫人听说此事,大为不悦。因此中务君这时觉得自己处境尴尬,不便往前凑,心情沉重,百无聊赖,凭依在一个角落上。这样就与源氏公子相距甚远,她看不到他,感到寂寞沮丧,烦恼万状。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想起方才听到的琴声,觉得那所荒凉的宅邸有点奇怪,他们饶有兴味地浮想联翩。头中将甚至陷入冥想,他想象着:“倘使这样一位标致而又可爱的美人,长年累月住在那样一种地方,而我首先发现了她,并且非常中意她,我自己肯定会对她迷恋得忘乎所以,这样势必招来世人的纷纷议论,自己内心也会十分苦楚吧。”接着又想:“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早已在意,还特地前去造访,决不会轻易撒手的。”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妒火,不由得涌上心头,使他感到焦灼不安。

此后,这两位公子都分别给这位小姐写信,但都没有收到小姐的回音。他们放心不下地焦急等待着,尤其是头中将忧心忡忡,他心想:“她未免太不解风情了,按理说,生活在那样寂寥的环境里,自然会多愁善感,看见草木、时空变幻无常,不免会触物感伤,而情之所至,或咏歌以寄情怀,偶尔会博得知音者的同情,岂不是一桩好事。身份再怎么高贵,如此矜持,难免令人不快,终非善举啊!”源氏公子与头中将本来就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头中将问源氏公子:“你收到那位小姐的回信了吗?实际上,我也试着写了一封信给她,可是杳无回音,她未免太没有礼貌了。”听到头中将抱怨,源氏公子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他也在追求她呐。”源氏公子莞尔而笑,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嗨,也许我本来就没有盼着她回信,我好像没有印象看过她的回信。”头中将听罢暗自揣摩:“看来自己遭她冷落了。”心中不免记恨那女子。

源氏公子本来对那女子并不一往情深,加上这女子的态度又那么冷漠,他早已不怎么感兴趣了,可是现在知道头中将在追求她,源氏公子心想:“头中将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这女子可能会为他的甜言蜜语所动,而对捷足先登的我板起面孔来不搭理,那就太可悲了。”一想到这儿,他旋即与大辅命妇认真地商量说:“那位小姐总是那么疏远我,实在令人吃不消,她大概以为我是个薄情人吧,其实我的本性不是个朝三暮四的轻浮者,倒是有些女子没有长性,在与我交往的过程中竟移情别恋,使我不得不与她分手,可是到头来她反而归罪于我轻浮呐。且说那位小姐悠然自在,没有父母兄弟的干扰,这样无忧无虑的人儿,倒是非常可爱啊!”

大辅命妇答道:“这,怎么说呢,要把那样的地方当作富有情趣者的偶尔歇脚处,终归难能称心如意,似乎不合适呀。不过,她为人谦虚、谨慎而又含蓄,具备世间难能可贵的美德啊。”她把自己的见闻向公子描摹了一番。公子说:“如此看来,她大概不是一个乖巧机灵、才气横溢的人,不过,像孩子般天真无邪、文静大方,也很可爱嘛。”他说这话时,脑海里闪现着夕颜的影子。

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加上又为那桩不被人所知的忧心事所困扰,劳心费神不得悠闲,在忙碌中送走了春夏。

到了秋天,源氏公子静静地沉思,他回想起在夕颜的住家,黎明时分听见那捣衣板上捶打粗布衣裳的嘈杂声,如今想来还觉得很可留恋。源氏公子时常给常陆亲王家的那位小姐写信表露心扉,可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显得不知情趣,这就越发激起源氏那种“越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的决不服输的情绪。他着实很不高兴地用遗憾的口吻埋怨大辅命妇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来还未曾遇见过这种情况。”大辅命妇觉得很过意不去,回答说:“我并不认为这段缘分绝不般配。只是这位小姐遇任何事都显得腼腆,格外含蓄,总也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未免太过分了些。”源氏公子说:“这正是不懂得人情世故啊!倘若是处在幼稚无知,自己管不了自己而须父母管束的阶段,遇事羞怯,还情有可原,可是这位小姐如今万事都可以沉思静想,独自做主了,所以我才给她去函的。现在我无所事事,寂寞无聊之时,倘使她能体谅我的心情,给我一个回音,我也就满足了,我并不像世间的一般男子追求异性抱有诸多的要求,只想在那荒芜宅邸的廊道上伫立一下而已。如此这般拖延下去,实在令人不得要领,无法理解,就算这位小姐不允许,你也该想个妙法促成此事啊,我决不会做出不轨之事让你为难的。”源氏公子讲了许多,并促她办事。

原来,源氏公子每当听人谈起世间女子的事,表面上似乎不当回事地听着,实际上,他有个毛病:听在耳里,记在心上,而且总不忘怀。大辅命妇并不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于是在一个寂寞无聊的夜晚,闲聊中无意谈起“有这么一个人”,没想到源氏公子却牢记在心上,并且认真地抓住她不放,使她感到困扰,多少有些顾虑。大辅命妇心想:“这位小姐的长相并不特别标致,与源氏公子不太般配。硬要牵线把这两人凑合在一起,万一发生不幸之事,就对不住这位小姐了。”但另一方面她转念又想:“源氏公子如此热心地拜托自己,自己如若置之不理,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这位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由于时运不济,门庭冷落,无人前来造访,何况如今,庭院荒芜,杂草丛生,更无人眷顾了。恰在此时,这样一位举世罕见的尊贵公子——源氏公子不时寄来美丽的函件,飘逸出来的一阵芳香,使得年轻的侍女们无不欢欣期盼,大家都好言相劝小姐说:“还是写封回信才好啊!”可是小姐却惶惑不安,只顾一味害羞,甚至连源氏公子的来信也没有要看的意思。大辅命妇心想:“既然如此,莫如相机让他们隔着屏障对话,那时,源氏公子如若对她不惬意,此事就算作罢。倘使他们真有缘分,不妨让他们偶尔有些交往,也不至于招来他人的责怪吧。”大辅命妇怀着轻浮冒失的心态,独自做了

决定,并且没有把这桩事情的原委告诉她的父亲。

八月二十日过后,一天,夜色深沉,总也不见月亮出来,只有星星在苍穹闪烁。随风传来阵阵松涛声,令人感到好不寂寞。常陆亲王家的末摘花小姐谈起父亲在世时的情景,不由得伤心落泪。大辅命妇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能是她给源氏传递的信息吧,源氏公子照例悄悄地前来。月亮终于出来了,它照亮了庭院荒芜的篱笆。正当源氏公子望着庭院令人生厌的景色时,大辅命妇在屋内劝末摘花小姐弹琴,琴声隐约传来,在源氏公子听来也不乏佳趣。但是轻浮的命妇还嫌劲头不足,她心想:“若能弹得时新多趣些更好。”

源氏公子知道这里没有人看见,就放心地走了进去,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刚知道而惊讶的样子,对小姐说:“怎么办呢?那位源氏公子来了。其实他老早以前就经常埋怨我不替他带回信来,可我一直婉拒他说:‘这不是凭我个人就能做到的事。’他总是说:‘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直接向小姐倾诉吧。’现在该如何回复他,好让他回去呢?他不是一般的轻浮少年,此番前来很不寻常,回绝他未免太可怜,莫如隔着屏障,听他诉说吧。”小姐极其困窘,腼腆地说:“我不会应酬客人的呀!”说着只顾一味膝行退缩到室内的深处,活像一个未经世故的小孩儿。大辅命妇看了笑着规劝她说:“您这样孩子气,实在令人着急。一个人身份再怎么高贵,在有双亲呵护期间,闹点孩子脾气,还有点道理可言,如今您处境孤苦无依,还这般不懂世故人情,害怕与他人接触,这与您的身份太不相称了。”小姐天生不愿强硬拒绝别人的劝告,她回答道:“如若不须我回答,只是听听对方的诉说,那么就把格子门关上,隔着格子门听他叙述吧。”大辅命妇说:“可是,让他站在廊道上说话是很失礼的呀,他决不会强求,而做出轻率的举止的,您尽管放心好了。”她巧妙地说服了小姐,并且亲自将两个房间分界处的隔扇门严实地关上,还在外间的客室里设置了客人的坐垫。

末摘花小姐极其不好意思,她从来没有思想准备要与一个男子应酬,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她想:“大辅命妇既然如此劝告,想必自有其道理吧。”便听从了她的安排。

傍黑时分,乳母那样的老年侍女都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只有两三个年轻的侍女在侍候,因为她们都想拜见享誉世间的源氏公子的美貌尊容,一个个都心神不定、情绪紧张地期待着。她们替小姐更换上得体的衣裳,梳妆打扮一番。至于小姐本人对这些事似乎全都不放在心上。大辅命妇看到这番情景,心想:“源氏公子姿容无比俊美,为了不引人注目而便装打扮,更显得格外妖娆动人,善解风情的人才能赏识这种幽姿,可是这位不解情趣的小姐却无动于衷,自己实在是愧对源氏公子。”另一方面她又在想:“幸亏这位小姐文静地坐着,不至于露出更多的缺点,这点倒又叫人放心。”接着又想:“源氏公子不断催促我为他牵线,我为了应付他而做了这样的安排,可是结果会不会给这位可怜的小姐埋下忧虑的种子呢?!”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内心感到不安。

源氏公子思考着这位小姐的身份,他觉得“比起那些喜趋时、爱装腔作势的人来,她的品格要高雅得多”。这时,末摘花小姐在众侍女的怂恿下,好不容易膝行了过来。源氏公子隔着隔扇,隐约闻到一股衣衫的薰香味,觉得她稳重、高雅,很有气派。他想:“果然如我所料。”于是委婉周到地倾诉他多年来对她的恋慕之情。只是小姐虽近在咫尺,却一言不答,源氏公子心想:“简直无从着手啊!”他叹了一口气,吟歌曰:

庆幸不弃容述怀,

缄默不语何苦来。

又说:“哪怕说声‘不许说话’也罢。‘免生瓜葛徒折磨’。”小姐身边有个名叫侍从的侍女,她是小姐的乳母的女儿,是个好出风头的年轻人,她看见小姐的这副神态,心中替她着急,也觉得小姐怪可怜的,于是走到小姐近旁,替小姐答歌曰:

焉能鸣钟断君语,

缄默只缘费思议。

侍从故意装作小姐亲口说的样子,娇声娇气,显得尤其不够庄重。源氏公子听了,虽然觉得这娇声比起她的身份来似乎过于婀娜柔媚,不过初次听来,还是难能可贵的。源氏公子说道:“如此说来,我反而无话可说了。

明知无声胜有声,

缄口似哑苦煞人。”

源氏公子又对她说了许多不得要领的闲话,时而风趣十足,时而认真诚恳,可是小姐却毫无反应,源氏公子心想:“此人真有点特别,她心中是否有什么别的想法呢?!”他觉得就此告退未免太遗憾了,于是悄悄地推开隔扇门,钻进了内室。大辅命妇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公子真会使人麻痹大意,然后乘其不备呀。”她觉得很对不住小姐,就佯装不知此事,折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在内室里的年轻侍女们,久已仰慕源氏公子那世间无与伦比的美貌,从而对他的轻浮罪过也很谅解,没有表现出特别惊慌的样子,只是觉得此事来得太突然,小姐没有思想准备,实在太可怜了。

至于小姐本人,她心不在焉,只顾腼腆、羞怯地后退躲闪,除此别无他法。源氏公子心想:“在这种情况下,她这样的表现,着实可爱。足见她是个未曾见过世面的人,是从小在双亲呵护下成长的。”便大度地宽容了她的美中不足,觉得她也怪可怜的。然而,不知怎的,自己内心中总有那么一点奇妙的惆怅,难能尽兴,于是在极其失望的情况下,趁夜深人静时离开了该宅邸。

大辅命妇一直惦挂着不知情况怎样了,躺下了却难以成眠。她想:“还是佯装不知为妙。”因此她虽然听见源氏公子离开宅邸的动静,也没有起来送客。源氏公子就悄悄地溜出了宅邸。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居所,躺下暗自思忖:“人世间要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子,也真不容易啊!”他浮想联翩,想到这家小姐身份高贵,就这样抛弃她,情面上总觉得过意不去。胡思乱想了一阵,内心不堪烦恼。正当此时头中将来了,头中将说:“哟!还在睡懒觉呐,昨夜准是做什么事了吧。”源氏公子坐起身来,说:“独自睡觉好轻松,终于睡过头了。你这会儿是从宫中出来的吗?”头中将回答说:“对,我刚从宫中退了出来。皇上即将行幸朱雀院,据说今天就要选定乐人和舞者,我想去通知家父,所以就退了出来,顺便也来知会你一声,我立即又要进宫去。”源氏公子见他行色匆匆,便说:“那么,我也跟你一起进宫吧。”遂命人端上晨粥和小红豆糯米饭,与客人共进早餐。门前虽然备有两辆车,但他们同乘了一辆。途中,头中将心怀疑窦,挑剔说:“你还睡眼惺忪呐!”接着又带着埋怨的口吻说:“你有很多事都瞒着我吧?”

由于皇上将行幸朱雀院,今天是宫中必须议定诸多事情的日子,源氏公子成天待在宫中,他想起常陆亲王家的那位小姐,觉得她怪可怜的,至少应该写封信去慰问。此信直到傍晚时分才差人送去。此时适逢下雨,路途不便,源氏公子大概也没有想去那边歇宿的欲望吧。

却说小姐那边,从一大早就等着理应早早送来的致意信,却总也不见来。大辅命妇觉得小姐很可怜,心中怨恨源氏公子之无情。至于小姐本人,心中只觉得昨夜与源氏公子相会,太羞耻了。理应早上来的信,到傍黑才送到,这反而使她们不知如何是好,无所措手足。只见信上写道:

“夕雾弥漫晴未见,

夜雨淅沥愁绪添。

我待天晴了再出门,等得好心焦啊!”从信上看来,源氏公子今夜是不会来了,侍女们都很失望,不过大家都怂恿小姐说:“还是写封回信吧!”小姐此刻心烦意乱,连一封普通的应酬咏歌信函,都无法写就,眼看着夜色逐渐深沉,照例是那个叫侍从的侍女教小姐咏歌曰:

荒园夜雨盼待月,

纵非同心谅能解。

众侍女异口同声鼓动小姐写此信,小姐只得在紫色的信笺上书写,信笺的颜色因经年日久已褪色得很陈旧了,不过小姐的字迹毕竟遒劲有力,文采则只能算是中等水平,行文上下句齐头写下来。源氏公子看到这封索然寡味的回信,实在没兴趣看下去,遂搁置在一旁。他不知她对他的行为作何感想,一想到小姐此刻的心情,源氏公子内心就非常不安,他想:“常言所说的‘悔恨不已’,大概就是指像我此时的心境吧。然而,事到如今已后悔莫及,自己既然已经做了就得负责。”于是决心今后要永远照顾这位小姐的生活。可是小姐怎会知道源氏公子的这份心思呢,她只顾悲伤叹息。

左大臣于夜间从宫中退出时,劝诱源氏公子和他一道回府,回到葵姬的身边。

且说贵公子们为了皇上将行幸朱雀院,一个个兴致盎然,大家聚集在一起,或商讨,或各自分别练习当日的舞蹈动作,这已成为他们每天的作业。乐器的音响比平常嘈杂多了。贵公子们彼此竞争,特别卖力气,不把它看作寻常的游戏,他们高奏大筚篥、尺八,声音很响亮,连本来是放置在栏杆外地下的大鼓,他们也搬到栏杆边来,亲自击鼓猛练习。在这种情况下,源氏公子也很忙碌,不过他对几个格外思念的恋人那里,还是忙中偷闲前去造访了。只是常陆亲王家的小姐那边,她望断秋水也不见公子的身影,倏忽间已到深秋时分了,源氏公子还是一直没有前去。

皇上行幸朱雀院的日期临近,正当舞乐等节目进行彩排,忙碌不堪的时候,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到她,便问道:“她怎么样了?!”他想到那位小姐的身世,觉得很对不住她。大辅命妇将小姐的近况告诉了他,又说:“您这样对她,全然不把她放在心上,连作为旁观者的我们看来,心中也很难过。”她说着几乎要哭了起来,源氏公子心想:“这命妇原先曾要我对那位小姐保持一定的距离,方能感到她的风雅、含蓄,要我适可而止,可我竟破坏了她的劝诫,她定会认为我做事太欠思虑了吧。此刻我在她面前,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源氏公子又想象着那位小姐本人沉默不语、心中闷闷不乐的忧伤情状,觉得十分可怜。源氏公子叹了口气说:“我太忙了,真没法子呀。”接着又微微笑着说:“那位小姐也太不解情趣哩。我想稍微惩戒一下她的习气。”大辅命妇看到源氏公子那年轻美貌的尊容,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微笑了。她心想:“像源氏公子这样风华正茂的俊美少年,难免会招惹女性的怨恨,他任性惯了,兴之所至,哪顾得上去体察别人的感受如何,这也是不足为奇的。”

庆贺皇上行幸朱雀院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源氏公子不时也去造访常陆亲王家的那位小姐。但是,源氏公子自从迎接了与藤壶女御有血缘关系的小紫到二条院来居住之后,把全身心的爱都倾注在美丽可爱的小紫身上,连六条妃子那里也渐渐疏远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的荒芜宅邸。源氏公子虽然没有忘却常陆亲王家的小姐,觉得她很可怜,但总是望而却步,懒得前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常陆亲王家的这位小姐一向腼腆,总是闪烁躲藏,不愿让人看清自己的面貌。源氏公子迄今也无意特地要看个清楚不可。不过他又想:“重新再仔细观察,也许会发现意外之美也未可知,往常也许总在昏暗中摸索的关系,她的模样很模糊,总觉得有点怪,与想象的不一样,总之真想看个清楚啊!”但是,在灯火通明的情况下看,也怪难为情的。于是,有一天晚上,当小姐和众侍女都轻松愉快地在休息的时候,源氏公子悄悄地走进屋里,透过格子门的缝隙窥视,但看不见小姐本人的身影。围屏等都相当陈旧,几近破烂,不过看得出它们多年来还是一成不变齐整地陈设在那里,由于围屏障眼,无法看清楚。只见有四五个侍女在那里,饭桌上摆着几个像是琉璃色的唐国制青瓷碗碟,已经很陈旧不好看了,由于经济拮据,没有什么像样的风情,饭菜简陋,显得很可怜。这些侍女大概是刚从小姐那里退下来,正在就餐的。另外在正殿一隅的房间里,有个侍女似乎感到有点冷,她穿着说不上是白色的衣裳,因为那衣裳已被煤烟熏黑,外面罩上一件肮脏的裙子,系在腰间的模样,实在不雅观。尽管如此,她毕竟还是个侍候用膳的侍女,可是她那额前插梳子的造型太邋遢,徒有形式却很不正规,活像内教坊或内侍所里的人的形象,又可怜又滑稽。源氏公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现在的贵族人家,还有这种背时的古老侍女伺候用膳。

源氏公子听见有个侍女说:“啊!今年可真冷。没想到活了这把年纪,还遇上如此凄凉的境况。”说着哭了起来。还有个侍女冷得发抖,几乎跳了起来,她说:“一回忆起亲王在世时的情景,不胜感激,我们此刻真不该叫苦,虽然过着凄寂无依的生活,但还是能够熬下去的。”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彼此吐露苦水,源氏公子听了,心中颇感同情。源氏公子从那里走开后,佯装刚到这里来的样子,敲了敲格子门,便听见房间里的侍女们说:“来了来了!”她们赶紧把灯火挑亮,打开格子门,迎接公子进屋。

那个名叫侍从的年轻侍女,在斋院那里还兼有差事,最近没有在这里,从而在小姐身边伺候的,净是些寒碜的土里土气的女子,不禁使源氏公子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刚才侍女们在发牢骚,抱怨天气寒冷,这场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下个不停,天色阴森,寒风凛冽,狂吹肆虐,把大殿的油灯都吹灭了,也没有点灯人去把它点着。源氏公子蓦地想起,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曾经发生过闹鬼的事,现在这间宅邸的荒凉程度,并不亚于那里,只是四周比那里狭窄一些,这里尽管人数少,总还有几个人,可以壮壮胆子,不过四周景象阴森凄凉,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无法成眠。但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夜晚又别具一种雅趣,另有一番风情,这种异样的凄艳感觉倒是颇能牵动人心的。只是关键的那位小姐一味缄口不语,毫无情趣,实在遗憾之至。

天终于亮了。源氏公子独自打开格子门,欣赏庭前雪景中的草木。只见一望无垠的荒凉大地,一片白茫茫,雪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行人的足迹,实在无比寂寞。可是,抛弃那人不顾只管自行离去,又觉于心不忍。于是,源氏公子带着怨恨的语气说:“哪怕出来观赏一下如此美妙的天空景色嘛。总是闷声不响,心有隔阂,令人难以理解啊!”户外虽然晨光熹微,但是在雪光的映衬下,源氏公子的俊美英姿,愈发年轻水灵,年老的侍女们露出称心的微笑,望着公子的尊容,她们点拨小姐说:“快点出去吧,不出去是不合乎情理的,女儿家最要紧是温存柔顺。”小姐天生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导,于是略事打扮一下,就膝行出来了。源氏公子佯装没有看见,依旧向外眺望,实际上早用眼梢瞥见。他心想:“她的实际模样不知怎样,当她无戒心时,我近旁细看,如若看出她的可爱之处,自己该有多么高兴呀!”然而,这毕竟只是自己的一种心思。

首先,她跪坐那坐姿的形体很高,可以想见她的身长,源氏公子想:“果然不出所料啊!”他悲哀得心都碎了。其次最难看的就是那个鼻子。那鼻子乍然映入眼帘,就让人觉得活像普贤菩萨骑的白象的鼻子,高得怪又长得可厌,鼻尖略微下垂,稍带红色,格外令人扫兴。她的脸色比雪还白,且白里透青,额头宽得可怕,再加上下巴鼓鼓的,整个面孔长得特别出奇,身体瘦骨嶙峋,形体可哀。尤其是肩头骨骼明显突出,从衣服外面,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着实令人可怜。源氏公子心想:“我何苦一览无余呢。”可是她长相太怪,反而使他更想看。源氏公子觉得她只有头发的发型和长发垂下的姿态最美,绝不亚于以美发闻名遐迩的人的秀发,她那头垂发垂到夹内衣的下摆处,略略被卡住,而后再往下垂,约莫一

尺多长。

连人家的衣着装束都数落,未免太尖酸刻薄,不过昔日的物语小说里,首先似乎是描写人的装束。姑且效仿一下。却说这位小姐穿一身准用色的衣服,那浅红的色泽已经褪得发白了,上面罩上一件近乎黑色的夹内衣,其原来的紫色几近没有留下痕迹,最上面套上一件黑貂皮外衣,相当贵重、漂亮,阵阵衣香飘送过来。虽然这是一身古色古香很有来头的、品味高雅的装束,但是,穿在年轻女子的身上,就显得很不相称,格外夸张和刺眼。不过话又说回来,多亏有了这件皮外衣御寒,否则她一定冷得要命,看到她那冷飕飕的神色,源氏公子不由得又涌起一阵心疼她的感觉。

常陆亲王家的这位小姐照例缄口不语,源氏公子自己也觉得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他又想试试是否能打破这种缄默的僵局,于是没话找话地跟她谈了许多。小姐还是非常腼腆,只顾抬起双肘,用袖子遮住嘴巴,就连这个动作也显得很不合时宜,土里土气,活像司仪官炫耀威严列队而行的姿态,还装出一副笑容,更令人感到很不协调,但同时又觉得太难为她了。源氏公子心中不快活,想早些离开此地,就对她说:“你无依无靠,我遇你一见倾心,愿意照顾你,你若真心待我,对我更亲切些,我会感到莫大的安慰,可是你总不把我当作自己人看,叫我好伤心。”遂以此为借口,歌曰:

朝阳照檐冰柱解,

地冻何以仍凝结。

可惜小姐只是莞尔一笑,无意作答。源氏公子情趣索然,不等她答歌就离开了。

源氏公子乘车来到中门,在中门内停下,只见那中门歪歪斜斜,行将倒塌的样子,源氏公子心想:“夜间观看,虽说也感到荒芜,但终归还有许多隐蔽处看不见。此刻在朝阳璀璨下,放眼望去,一派极其凄怆寂寞而又荒凉的景象映入眼帘,惟有松枝上的积雪,晶莹欲坠,透露出几分暖意,山乡之风情,令人不由得生起凄凉之感觉。曾记得那天雨夜品评时,人们所说的‘葎草丛生的凄楚之家’,大概就是指这样的地方吧。倘使在这样的地方,果真有一位招人怜惜的、可爱的伊人住在这里,纵然是折磨良多的苦恋,也是难以割舍的呀!这样的苦恋想必多少总能慰藉我那负疚之恋的情思吧……然而,这正合理想的住家,却住着与之不相协调的、其貌不扬的小姐,真令人无可奈何。如若不是自己而是他人,恐怕不会如此耐心照顾她吧。自己之所以如此关照她,大概是她那已故父亲常陆亲王总为女儿担心,其亡灵来指引我这样做的吧。”

庭院里的橘子树上落满了积雪,源氏公子呼唤随从,让他们拂去橘子树上的积雪。松树仿佛羡慕橘子树,将自己的一根树枝反弹了起来,只见白雪纷纷飘落,这景象颇富有古歌中所云“恰似闻名末松山”的情趣。源氏公子寂寞地望着飘落的雪花,心中想:“纵然没有深解风情者也罢,哪怕有个略懂情趣的对手,该有多好啊!”

行车必须通过的那扇门还没有打开,随从让掌管门钥匙的人前来开门,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老人的女儿还是孙女,无法辨明。在雪光的辉映下,这女子身穿的衣服越发显得肮脏,她冷得难以忍受似的抱着用衣袖裹住的一个奇怪的取暖器物,里面装着一丁点炭火。老人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这女子走到老人身旁,帮助老人,可是她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打不开门,于是源氏公子的随从便走上前去帮忙把门打开了。源氏公子见状顺口吟道:

白发似雪诚可怜,

朝泪浸袖可比肩。

接着还吟咏古诗“幼者形不蔽”,该古诗中的“并入鼻中辛”的句子,引发源氏公子蓦地联想起鼻尖稍带红色、冷飕飕的那位小姐的面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心想:“头中将如若看见这位小姐的长相,不知会作何比喻。想必他会常到此地来窥探情形的,我此前的举止大概都被他窥见了。”想到这些,源氏公子只觉实在无计可施了。这位小姐的长相如若像普通女子那样,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自己舍弃她也无所顾虑,如今已确切地看清了她的长相,反而觉得她着实可怜,决意诚恳地长年照顾她。赠送她的衣物,虽说不是黑貂皮一类的东西,却也是绢、绫罗、棉布等,甚至老侍女们的衣物,包括那位看门的老翁,从上到下所有人的衣物用品,都周全地照顾到。小姐对如此诚恳的关照,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源氏公子也就安心了。源氏公子决意做小姐在经济方面的秘密后盾,长期周济她,其投入程度在一般以上。

源氏公子每每想起那位空蝉的事:“曾记得有那么一天晚上,她悠闲地坐在灯光下对弈,她那容貌的侧影虽说很丑陋,不过她那得体的仪容修饰却能掩盖住她的缺陷,使人看上去并不觉得她不雅观。论身份,这位小姐并不亚于空蝉,如此看来,家世身份的高下,的确并不能完全决定女子品格的优劣。空蝉为人稳重,举止有分寸,甚至令人记恨,我终于败在她手下了。”

今年又到岁暮时分。一天,源氏公子在宫内值宿,大辅命妇前来见他。源氏公子每当要梳头的时候,总要叫她前来侍候,虽然源氏公子和她没有什么暧昧的恋爱关系,只把她当作一个不拘小节的人看待,但是毕竟有时也和她开开玩笑,公子习惯于使唤她,因此她只要有事,即使公子没有召唤她,她也来找公子。这时,大辅命妇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道:“有件挺滑稽的事,我犹豫着要不要对您说呢。不对您说嘛,又觉着不合适,可是……”

源氏公子说:“究竟是什么事?对我就不需要有什么顾虑嘛。”

大辅命妇说:“不,怎能无所顾虑呢,要是我自己的事,再怎么顾忌,首先也要对您说,可是这件事真令我难于启齿。”说着显出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源氏公子恨恨地说:“你又在故弄玄虚啦!”

大辅命妇旋即说:“是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托我送来一封信。”她边说边将信掏了出来。

“嗨!我当是什么事,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嘛。”源氏公子说着将信拿了过来,大辅命妇吓了一跳。信是用质地稍微厚重的陆奥纸写的,那信纸用薰香薰得香味很浓烈;至于文字嘛,还凑合算得上尽力写得工整了。歌句曰:

君心冷漠酿哀怨,

泪浸衣袖常思念。

源氏公子不解其意,侧侧头寻思。大辅命妇将包袱皮里裹着的似乎很沉的衣服盒子放下,并将东西拿了出来,说:“这怎能不让您见笑呢,不过小姐说,把它送给您,可做元旦穿着的盛装,小姐特意赠送您的东西,想必您不至于毫无情面地退回去吧。我又不能自作主张,将它存放在我手里不让您看,这样做有违小姐的一片心意,思之再三,我还是把它带来给您看了再说。”

源氏公子说:“若擅自做主把它截住不带给我,未免太残忍了。她的这片心对我这个无法把她的泪袖弄干的人来说,实在太令人高兴了。”他只说这么一两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他心想:“哎呀!瞧这咏歌的水平也真够可怜的,大概她也尽最大的努力了吧。她只有那个叫侍从的侍女给她修改,身边大概没有文章博士给她指导作歌的要领吧。”他觉得差劲,提不起精神来说话。可是转念又想:“她还是尽心尽力地作歌了,体谅到她的这片心,这也可算是所谓‘难能可贵的歌’吧。”源氏公子觉得有点滑稽,不由得微微笑。大辅命妇抬头望见公子的表情,不禁难为情得脸都涨红了。

小姐赠送的贵族便服,虽然是当今流行的深红梅色,但是毫无光泽且陈旧,几乎让人无法忍受。便服的表里同样都是深色,再看看细微的接缝口,也能看出其做工很粗糙平庸。源氏公子觉得很扫兴,他把信摊开,就在信纸的余白处,信手写上一笔以解闷。大辅命妇侧目瞥见,只见歌曰:

“诚非可亲之色彩,

何苦接触末摘花。

我只把它当作色彩浓重的花看待呀!”大辅命妇琢磨着:“源氏公子过分挑剔‘花’,大概另有什么深层意思吧。”她想起偶尔在月光下曾见过小姐的红鼻尖,觉得小姐怪可怜的,同时也觉得公子随便写下的这首歌饶有韵味,她习以为常地自言自语,吟道:

“纵然薄情红花衣,

贬损名声无意义。

处世真艰难啊!”源氏公子听罢,心想:“这首歌虽说不算什么优秀之作,不过,小姐哪怕有像她这种普通人的应对咏歌的能力呢。”源氏公子越想越觉遗憾,转念又想:“她身份高贵,贬损她的名声,流传到社会上,对她来说未免太残忍。”这时,众多侍女前来侍候。源氏公子悻悻然,叹了口气对大辅命妇说:“把这些东西收藏起来吧!这可不是一般人的作为。”大辅命妇心想:“我干嘛要让他看呢,恐怕连我自己也被他看成是个没头脑的人啦!”她羞愧得无地自容,于是悄悄地退出了。

翌日,大辅命妇到宫中执役,源氏公子来到台盘所探视,扔给大辅命妇一封信,说:“给你,这是昨天的回信。真奇怪,总觉得这种回信太费心思了。”女官们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源氏公子只顾一边吟咏:“沉溺于花之色彩……舍弃三笠山之少女……”一边走开了。

大辅命妇听见源氏公子吟咏此风俗歌,联想到小姐的红鼻尖,觉得挺可笑的,可是不了解事情的原委的女官们则责怪说:“怎么回事嘛,你只顾自己独自在笑。”大辅命妇回应说:“没什么,源氏公子大概是在这寒冷的降霜的早晨,看见有个爱穿红绢衣的人,鼻尖冻得呈红色,于是哼出刚才那首风俗歌,我觉得很有意思嘛。”有个女官说:“哎呀,太过分了,在这里的人,没有哪一个鼻尖是红的呀!他不至于以为左近的命妇或肥厚的采女混杂在我们当中吧。”不知为什么,她们竟互相议论开了。

大辅命妇把源氏公子的回信交给了小姐,侍女们在大殿上聚拢过来,带着感佩的心情拜读。只见歌曰:

不遇之夜已然多,

新衣莫非添隔阂。

此歌是在一张白纸上随便书写的,这反而透出源氏公子那相当潇洒风流的情趣。

除夕当天傍晚,源氏公子将别人献给他的高贵物品,诸如衣服一套、浅紫色的衣服,还有金黄色的衣服等等各式各样的衣物,装进末摘花小姐送来的那个衣服盒子里,并叫大辅命妇带去送给小姐。大辅命妇暗自比照先前小姐送公子的衣服色彩,可以想象得到公子恐怕是不满意那种色彩吧。可是小姐家的那些老年侍女却主观地加以品评,她们认为:“小姐送去的衣服,红色显得庄重,与公子送来的衣物相比,未必相形见绌吧。”还说:“至于咏歌方面,小姐所咏之歌通情达理、格调扎实,源氏公子的答歌,只是在潇洒情趣上多下功夫。”你一言我一语地加以议论。

小姐本人也觉得那首歌是自己费尽苦心才吟咏出来的,所以就把它抄写保存了下来。

元旦的诸种仪式举行过后,今年理应有男踏歌。年轻的贵公子们,照例在各处集中,排练节目,闹哄哄的,源氏公子也忙碌了一阵,不过他还是想及那寂寞的常陆亲王宫邸,觉得那里怪可怜的。因此于正月初七那天举行的白马节会结束后,到了夜晚,源氏公子从父皇御前退出,装作前往宫中的值宿所当值过夜的样子,深夜里,源氏公子便出门,奔常陆亲王宫邸去了。

宫邸的情景比过去热闹多了,显得有活力,像一般正常的人家。小姐的姿容多少也带点柔媚可爱劲了。如若能随着新年的到来,她也焕然一新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源氏公子浮想联翩。

倏忽间已到太阳升起时分,源氏公子犹豫着,虽然有点依依不舍,但还是站起身来。府邸东边屋角上两面开的板门敞开着,对面回廊上方的屋顶也掀开了,景象一派荒凉,阳光一无遮挡直接照射了进来,在庭院里那一层薄薄的积雪的映照下,位于深处的小姐的居室都能一览无余。小姐望见源氏公子起身穿上贵族便服,她把身子稍许往外挪动,斜靠着凭肘几侧身躺着,她那头垂下的秀发,美极了,源氏公子心想:“倘使她的脸蛋也能脱胎换骨,像秀发那么美……”源氏公子把格子窗扉支撑高,蓦地想起不能撑得太高,免得看清她那红鼻尖,太不好意思,终于没有把格子窗扉尽量撑高,只把凭肘几拿来,让格子窗扉架在凭肘几上。源氏公子整理了一下自己蓬乱的鬓发,侍女们遂把相当古老的镜台、唐式的化妆盒、梳具盒等拿了出来。源氏公子看见在这些梳妆用具中,星星点点地混有男子梳发用的物件,觉得很漂亮也饶有情趣。

小姐今天的着装,看上去很合时宜,原来她今天所穿的服装就是源氏公子回赠的、表明心意的衣物,它放在早先装她送给公子的衣服的那个盒子里,小姐拿起来就穿了。源氏公子没有察觉到这点,他只注意到她所穿的外衣的花纹很有趣味,又总觉得似曾在哪里见过。

源氏公子说:“过年了,今年哪怕启齿说几句话语来听听嘛。倒不是期盼聆听黄莺的初鸣,而是想看看你接待我的仪态之焕然一新。”小姐好不容易用颤巍巍的声音,腼腆地说出:“纵然‘百鸟啁啾迎春到’,我也……”源氏公子笑着说:“瞧!这就足以证明这一年来的进步嘛。”说着一边吟咏“终究忘却莫非梦”,一边告辞。小姐目送源氏公子离开,她依然斜靠凭肘几侧躺着。源氏公子望见用袖子挡住嘴的她的侧脸,还是那个末摘花般的红鼻尖,特别红,格外突出,他觉得:“太不雅观了。”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宅邸,看见小紫虽然尚未长成窈窕淑女,但已经非常美丽,同样是红色,小紫脸上的红润,让人看来觉得那么亲切。她穿一身白色无花纹、里子是浅蓝色的细长而柔软的合身衣裳,那天真烂漫的姿态,着实可爱。她在崇尚古风的外祖母教养下,原本没有把牙齿染黑,但现在已开始让她化妆了,染黑牙齿的同时把眉毛拔掉,再用眉黛描眉,化妆后她的姿容更美,更清爽了。源氏公子望着她,心想:“守着这样一个极其可爱的美人,为什么不自始至终陪伴在她身旁,而要为那样一个乏味的女子的事操心劳神呢?!真是咎由自取啊!”于是一如既往地和小紫一起玩偶人游戏。

小紫画画,还在画上着色彩。她信笔画了各式各样很有意思的画,源氏公子也在一旁,和她一起画。他画了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子,并在这女子的鼻尖处涂上了红色,他觉得即使是绘画,这样的形象也很丑陋。他照照镜子,觉得镜子里映现的自己的容貌相当漂亮,于是又亲自将红彩抹在自己的鼻尖上,照镜看了看,觉得就连在这样漂亮的脸蛋上,混杂这种古怪的色彩也是非常难看的。小紫见状,笑个不停。源氏公子说:“倘使我落下了这样的残疾,你怎么办?”小紫说:“哎呀,太不喜欢了。”她担心这红彩会不会粘住抹不掉,内心忐忑不安。

源氏公子故意装作擦擦鼻子,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也擦不掉呀,这恶作剧可闹大啦。我怎么对父皇说呢?!”

小紫着实认真,非常同情源氏公子,她走到他身边为他揩拭。源氏公子开玩笑说:“你可别像平仲那样,给我涂上墨呀。红色嘛勉强还能忍受……”这氛围下的两人,俨然是一对非常恩爱的恋人。

春天阳光明媚,庭院恬静,不知不觉间只见株株树梢上空彩霞缭绕,人们心中早就期盼着快些开花才好啊,梅花知春,含苞待放,微笑着呈现一派娇媚的风情,格外引人注目。正殿带棚子的台阶下面的红梅,每年都最早开花,今年也已染上颜色,源氏公子触景生情,吟道:

“梅枝秀丽招人恋,

联想红鼻顿生厌。

唉,真无奈!”源氏公子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女子,前途将会怎样呢?天晓得!

(本章完)

推荐阅读:

老子才是富二代 星动乾坤 重生之神级影帝 生而为妖(GL) 穿到明朝考科举 原神帕鲁:打造璃月资本家生产线 在全职猎人成神后玩坏诸天聊天群 小太妃的马甲快掉啦 神医影后:病娇皇叔使劲儿宠 契约新妻怀孕出逃 穿成美强惨仙尊的白月光 从成为药王开始的主角人生! 丹皇武帝 仙王老公别想跑 嫡裔 从超神世界开始无敌 国运:生存挑战,开局召唤许褚 我用修改器横推了诡异世界 半岛:追回失去的时光 就她[青梅竹马] 玄幻:从蛋开始无敌 一人之下:模板五条悟,我无敌了 猫猫我啊,其实是总裁来得 矿业:你们别来求我出山了 古老的足迹 朕为淑妃养老操碎心 对话古今:从永乐开始震惊全球 我刚离婚,太太请自重 我开局火海救人,感动全网 混世农民之我的随身宇宙 离婚后嫁给年代文大佬 四合院:悟性逆天,从厨神开始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