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习字

第五十三回 习字

那时候,有一位住在比睿山横川的僧都,是个道行高深的法师,他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妹妹,都是尼僧。这母女俩老早以前就许了愿,要到初濑参拜观世音菩萨还愿。僧都遂命他所信赖并珍视的弟子阿阇梨陪同前往,协助这母女尼僧办理诵经念佛供养等事宜。她们在初濑郑重地做了种种供养佛事,而后返回京城。途中自从越过一处名曰奈良坂山的地方起,这位老母尼僧开始感到身体不适,大家都担心:“老尼年迈,途中又生病,如何能平安地渡过余下的归程啊!”幸亏宇治一带,有一户昔日相识的人家,遂向此户人家投宿。老尼歇息了一整天,病情还是很沉重,只好派人到横川去通知僧都。僧都正在闭居山中修行佛道,他曾立下誓愿:决心今年内决不下山。可是听到此信息后僧都担心:“老母风烛残年,病情沉重,深恐在旅途中生命危在旦夕。”于是连忙下山,到宇治来。老尼年事已高,尽管从年龄上说已是死不足惜者,但是僧都还是亲自率领弟子中几名道行深者尽心竭力张罗操办祈祷法会。这户人家的主人听说此事,说道:“我们拟到吉野御岳去参拜进香,要先在这里斋戒净身。这般高寿者在此身患重疾,情况不知如何?!”言外之意深恐万一家里出死人很不吉利,对斋戒有碍。僧都听了觉得:“这家主人因此担心,确实难怪。”僧都也觉得对不起人家,再说借宿此处也很狭窄不方便,他想悄悄地带老母回家去,可是偏偏不凑巧,老母长住的住家方位,正值负责防守邪恶方位的中神塞堵时,必须回避,不宜出行。僧都蓦地想起已故朱雀院的领地中有一处院落称为宇治院,就在这一带,那守院人是僧都的老相识,因此僧都派遣一使者前去,请求:“希望允许借宿一两天。”使者回来禀报说:“守院人全家于昨日都到初濑进香去了。”使者带来一名留守该院的、其貌不扬有点古怪的老翁,此老人说:“倘若你们要来住,请快些来。反正院内的正殿都空着呢。到这边来进香的人,经常有前来投宿的。”僧都说:“这就好。这院落虽然是皇家的,但是无人居住,倒也悠闲舒坦。”说着遂派人去了解一下情况。这宇治院由于经常有人前来投宿,这老翁已习惯于迎来送往,尽管陈设简陋,但室内装饰还算齐整。

僧都带了数人先行来到宇治院。他环顾四周,觉得:“这地方确实荒凉可怕!”于是吩咐说:“各位法师,请诵经吧!”陪同老母尼僧奔赴初濑进香的阿阇梨和另一个同等职位的僧人,颇想了解周围环境如何,遂叫一个机灵的下级法师当向导,并把火把点燃起来,引领他们向人迹罕见的正殿后面的方向走去。只见树木葳蕤似乎是一片丛林,在枝繁叶茂的林中,不由得感到阴气逼人,毛骨悚然。再往深处望去,只见树林里有一摊白色的东西,大家都在想:“那是什么东西呢?!”大伙驻步,在挑明火把的照亮下细看,似乎有个动物蹲在那里。有个僧人说:“莫非是狐狸精现身吗?讨厌的家伙!让它现出原形来吧!”说着再往前靠近几步。又有另一个僧人说:“喂!别靠近它。可能是个什么妖怪吧!”说着举起手来,施展真言秘密法术,做个驱除妖魔的手势,眼睛还是紧盯住这东西。此时倘若是有头发的人,肯定会吓得发根耸立。幸亏举着火把的法师无所畏惧,毫不犹豫地走近那怪物,仔细端详,只见这怪物长着一头又长又有光泽的头发,傍倚在一株大树根上凹凸不平的地方,正在潸然泪下。这法师说:“真不可思议啊!得赶紧去请僧都也来看看。”他觉得事情着实奇怪。遂独自一人去到僧都那里禀报说:“有这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僧都听罢也说:“狐狸精变成人的模样,昔日的故事里听说过,然而从来未曾亲眼见过。”僧都也特地前去看了。这时候,由于老母尼僧即将迁居过来,干练的仆役们都在厨房等各处忙于做各项准备工作,因此留在僧都身边的人手甚少,他只带了四五个人前去看个究竟。僧都看了一下那个怪物,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异乎寻常的怪样,内心好生纳闷,于是暂且再观察一会儿。僧都盼望天色早点放亮,以便辨明此怪物的真面目,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妖怪。一面在内心中默念这种场合的真言秘密法术,并做驱除妖魔的手势试试看。不久,在这过程中,他可能是看清楚了吧,只听见他说道:“这是个人,绝不是什么稀世离奇的妖怪。靠上前去问问看吧,似乎不是个死人。说不定这是一个以为是已经死了的人,被扔到这里,又复活过来的呢!”另一个法师说:“怎么可以把死去的人扔在这个院内呢!纵令这怪物真的是人,恐怕也是被诸如狐狸、林妖之类的妖怪诓骗,带到这里来的吧。这对于病人来说是很不吉利的呀!这里是个有秽气的地方呐。”说着呼唤那个看家的老翁。呼唤声在林中的回响,活像山神的回应,非常恐怖。那老翁装扮古怪,把乌帽子硬往上推,露出前额,从屋里走出来。法师问他:“这里有年轻女子住着吧?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说着便指那个女子给他看。看家老翁说:“这是狐狸精耍的花招,这林子里有狐狸精,时不时闹出些离奇的事端来。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某人,有个孩子约莫两岁左右,被狐狸精抓走,我到这里来寻找,那狐狸精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法师问:“那么那孩子死了吗?”老翁回答说:“没死,照样活着。狐狸精只不过吓唬人罢了,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来的。”他说话时,显出一派司空见惯毫不稀奇的样子。看家老翁似乎惦挂着深夜时分要给僧都们准备夜宵的事吧。僧都说:“这样看来,是不是狐狸精耍的花招呢?还得进一步靠近观察!”说着,他让那个无所畏惧的法师前去靠近那个女子,那法师冒冒失失地走到该女子跟前,问道:“你究竟是鬼,是神,是狐狸还是林妖?遐迩闻名道行高超的僧都高僧在此,你能隐身得了吗?快快报姓名现出原形来!”说着伸手去拽住她身上的衣服,只见这女子用衣袖遮住脸,哭得更厉害。法师说:“喂!可恶的林妖!你想隐身,你藏得了吗?”说着他一边想强行看看她的脸,一边又在想:“说不定这个怪物是昔日住在比睿山楼门文殊楼中的那个无眼无鼻的女鬼呢。”内心虽然感觉毛骨悚然,但又想在人前逞能,表现出自己是个可靠的男子汉,竟想上前去将这女子的衣服掀掉看个究竟,只见那女子俯伏在地号啕大哭起来。法师说:“不管怎么说,世间哪有此等离奇的怪事!”法师说什么也要查看个明白。赶巧这时大雨滂沱,有人说:“倘若就这样弃之不顾,让她挨大雨浇淋,必死无疑,还是把她拖到墙根下吧!”僧都也说:“看那模样,确实像个人样,眼看着她尚未断气,而弃之不顾,未免太不慈悲了。连看到人们捕捞池中的活鱼,猎获正在山中哀鸣的野鹿,而不能设法救援行将死去的这些生命,内心都会感到极其悲伤。人的寿命原本就不久长,只要还一息尚存,哪怕只剩下一两天的命也罢,必须珍惜啊!此人无论是被鬼作祟还是被妖附身,抑或是被人驱逐,受人欺骗,总而言之是落到了行将死于非命的地步,这样的人肯定会受到慈悲菩萨的救援的。不妨给她喝些汤药,看看是否能活过来,假使怎么做都无济于事,那就没有办法了。”说着吩咐这个法师将她抱进屋内去。僧都的弟子们中,有人反对僧都的做法,说:“这样做太欠考虑了,屋里有身患重病者,收容这种怪物进屋,势必给重病人带来不吉利的。”但也有人说:“不管她是不是妖魔化身,眼见貌似人模样者还有口气,怎能任凭她在大雨中挨淋致死,极其不慈悲啊!”众说纷纭,各有想法。僧都惟恐仆役们多嘴多舌,甚至扭曲事实,胡说八道,因此就让这个落难女子躺在甚少有人出入的僻静处。

老母尼僧迁居宇治院,车子停在廊檐下。老母尼僧下车时,病势已相当严重,十分痛苦,大家都十分担心,忙乱了好一阵子。待到老母尼僧稍许镇静下来之后,僧都问弟子:“刚才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弟子回答说:“依然纤弱不堪,沉默不语。似乎已无活气,肯定是被妖魔迷住了。”妹尼僧听罢,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僧都回答说:“是这么一回事,我活了六十余年,总算看到了一桩离奇事。”妹尼僧听了僧都的一番叙述后,哭着说道:“我在初濑寺里做了一个梦。你说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瞧瞧。”弟子说:“就在这东面的边门旁边,请快去看吧。”妹尼僧立即前去观看,只见此人被抛置在那里,身边别无旁人。妹尼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子,身穿一袭白色绫罗衣衫、红色的裙裤,散发出一缕缕美妙的薰衣香,看上去气度无限高雅。妹尼僧说:“这简直像是我朝思暮想悲伤痛惜的女儿又回来了似的!”说着边哭泣边呼唤侍女,叫她们把这女子抱进室内去。侍女们未曾见过此女子此前倒在林中的模样,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就抱起这女子进室内去了。这女子虽然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却还能稍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妹尼僧对她说道:“你说话吧,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到这地方来?”但她似乎没有知觉毫无反应,妹尼僧就煎些汤药,亲自喂她喝。但是她的身体极其虚弱,似乎快要断气的样子。妹尼僧心想:“我有心救她,倘若她就这样死去,反而更令人悲伤啊!”于是她对一路陪同她们母女去初濑进香的、法术高超的阿阇梨说:“此人似乎快要死了,请你快些为她祈祷吧!”阿阇梨说:“正如我所担心的,无法施救了,做祈祷也无济于事!”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向神灵祈祷,念诵《般若心经》等。僧都也走过来探视,他问道:“情况如何?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快把妖魔制伏,问个明白。”这个女子还是奄奄一息,危在旦夕。僧都的弟子们都在纷纷议论,有的说:“恐怕已经无法施救了!无端遇上这种形同死人的秽气而耽搁于此地,实在不吉利啊!不过,此女子似乎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她即使死了,恐怕也不能随便地抛弃在这里吧,这真是个麻烦事!”妹尼僧制止法师们说:“请说话放轻声些,不要让他人听见,免得或许会引起麻烦!”妹尼僧似乎格外怜惜这个女子,甚至比对患病的老母尼僧更为重视,不顾一切地陪伴此女子并悉心护理她,一心只想把她救活过来。虽然不知道此女子的来历,但看到她的长相非常端庄美丽,侍女们无论谁都希望她不要死,她们甘愿尽心竭力地服侍她。此女子偶尔也睁开眼睛,潸潸泪下,妹尼僧看了,对她说道:“唉!真伤心,我知道是菩萨把你引到这里来,代替我所痛失的女儿的。你如果死去,显然会更增添我的悲伤了。我和你能在此处相遇,能够照顾你,必定有前世缘分。你总得对我说几句话才是啊!”那女子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个无用的废人。请你避人耳目,夜间把我抛入川中去吧。”她那微弱的话声几乎听不见。妹尼僧说:“好不容易终于听见你说话了,真令我高兴啊!可是你为何要说出这种极其不中听的话呀?多么可怕的话!你究竟因为什么缘故而来到这种地方?!”此女子缄默不语,再也不说什么了。妹尼僧心想:“她身上说不定有什么伤残,所以不想活下去吧。”经仔细查看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瑕疵,她的肌肤确实完美。妹尼僧深感不可思议,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莫非这真是要来蛊惑人心的妖魔的化身吗?!”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只住了两天,为老母尼僧和这个女子做祈祷法事,诵念经文之声不绝于耳。与此同时,人们也都在纷纷议论这件怪事。住在这一带的乡里人等,有些人从前曾在僧都门下当过差,听说僧都来了,都前来拜访,他们谈了诸多情况。有的说:“已故八亲王家的女公子,与薰大将结了缘,最近并无大病,竟突然亡故,大家都很震惊。我们也需要帮他们办理丧葬事等一些杂务,缘此昨日不能前来拜会。”妹尼僧听到这些情况后,心想:“如此说来,是妖魔勾走了那女公子的灵魂,并将那灵魂附在此女子身上吗?”于是她怀疑:眼前所见的女子并非实体,似乎会瞬间就消失的。不由得感到靠不住而害怕起来。侍女们说:“昨夜,从这里也可以望见火光,看样子那火葬仪式似乎并不隆重。”乡里人说:“是啊,是特意从简的,仪式并不隆重。”乡里人由于参加了丧葬仪式,身带死人的秽气,不宜入室内,寒暄一会儿就回去了。侍女们纷纷议论说:“薰大将爱上八亲王家的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多年前已经死了。刚才人们所说的女公子是谁呢?薰大将已经迎娶了二公主,决不会另外爱上别的女子吧。”www.smxyu.com 天鹅小说网

在这过程中,老母尼僧的病大致上见好了。归途方向不吉利的时期也已经过去了。久居这种令人不快的僻壤也怪无聊的,于是他们准备返回自家。侍女们说:“此女子的身体还很衰弱,能上路吗?实在是个麻烦事啊!”人们准备好了两辆车子,老母尼僧乘坐的那辆车子里派两个尼僧侍候。妹尼僧乘坐的这辆车子里带上此女子,让她躺在车子里,由另一个侍女服侍。一路上车子无法急速前行,时不时还得把车子停下来,让此女子服汤药。老母尼僧她们家住在比睿山西坂本的小野地方,行程遥远,实非易事。有人说:“恐怕途中还得歇宿一宿。”深夜时分,总算抵达了家门。僧都照料老母尼僧,妹尼僧看护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各自分别将她们从车子上抱下车歇息。老母尼僧是老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此番长途跋涉,途中又患重病,痛苦不堪,回到家里老病又发作,病了几天,渐渐好转过来。僧都依旧回横川寺去修行。

僧都作为具有法师身份的人,惟恐被人流传说:“僧都带回来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实在不合适。因此僧都即使返回横川寺后,但凡未曾亲眼见过实际情况的弟子,他都不把此事告诉他们。妹尼僧也叮嘱大家不要把此事泄漏出去,她生怕:“会不会有人来寻找此女子?”总疑心:“此女子会被人家带走。”从而忐忑不安,静不下心来。她常在纳闷:“这样一个如此高贵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净是乡巴佬所居的穷乡僻壤?她会不会是去初濑寺进香的香客,途中患病,被居心歹毒的后母之类的人,背人耳目悄悄将她抛弃在那荒野里的呢?!”妹尼僧暗自作了如斯的想象。此女子在宇治院只隐约断断续续地低声说了:“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个无用的废人。请你避人耳目,夜间把我抛入川中去吧。”除此再也没有说别的话。妹尼僧非常担心,她一心只盼此女子早日恢复健康。然而此女子总是昏昏沉沉,生命岌岌可危,毫无起色。妹尼僧总觉得极其不可思议,也曾怀疑此女子是否大限将至,无望了。但又不忍心就这样抛弃不顾她。于是,妹尼僧就把自己在初濑所做的梦,向从一开始一直陪同她们母女尼僧赴初濑进香的阿阇梨坦白出来,并请阿阇梨悄悄为此女子焚烧芥子做祈祷法事等。

妹尼僧依然精心看护此女子,不觉间四月五月都已过去了,但该女子的病势仍不见好转,她很烦恼,遂给兄长僧都写封长信,派人送交兄长。信中写道:“祈请兄长下山拯救此女子。她终究能熬到今天,足见她命里注定大限未至。可能是那顽固的妖魔死缠住她不放所致。倘若祈请慈悲似佛的兄长进京,也许有违兄长之本意,但下到这山麓来总是无妨吧!”行文流畅,言辞十分恳切。僧都复函说:“此女子的性命竟能熬到今天,确实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当时如果对她弃之不顾,该多么可惜!那时我能找到她,大概是命里注定有什么缘分吧!此番我决意为她做祈祷法事,施救试试。如若无效,那就只能认命了。”不久僧都便下山,妹尼僧欣喜地拜谢,并把近数月来的情况向兄长禀报。妹尼僧说:“长期患病的人,姿容自然憔悴,可是此人的姿色却不见有一丝衰减,实在亮丽,别无丑陋之处。我本以为她的生命无望了,万没想到她竟能活到今天!”她情绪激动,拼命地边哭边说。僧都说:“我最初发现她时,就觉得此人相貌非同寻常。且让我来看一看吧!”说着走上前去,稍加探视后说:“诚然,长相格外清秀,这是前世积德的果报,才能长得一派天生丽质。想必是犯了什么过失,从而遭遇这般灾难吧!你没有听说过什么传闻吗?”妹尼僧说:“没有,未曾听到什么消息。总之,我只认定此人是初濑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僧都说:“想必总有什么因缘,才赐给你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成事呢!”僧都一边纳闷一边开始做祈祷法事。

这位僧都曾婉言谢绝朝廷的召唤,而闭居深山修行,如今又轻易下山来为这样一个女子大办祈祷法事,僧都自己也有顾虑,深恐世人会纷纷议论,流传不中听的言语。他的弟子们也如是说。因此秘密举办法事,不让外人知晓。僧都对弟子们说:“弟子僧众啊!请大家不要张扬外传。愚僧是个为所欲为的法师,可能多有破坏戒律之举,但是对于女色之事,从未曾遭人讥评,一向不曾犯什么过失。如今年岁已六十有余,倘若还遭受世人非难,那恐怕也是前世注定的!”弟子僧众说:“若有恶人胡传流言蜚语,这将成为佛法上的瑕疵。”弟子们对僧都此番的做法似乎不以为然,但是僧都不顾弟子们的怨言,立下可怕的誓言:“今番祈祷若不见效,豁出命来也在所不惜……”当天夜里,诵经祈祷通宵达旦,连续不断,定要逼附在该女子身上的鬼魂转移到灵媒巫师身上,而后让它说出自己是什么妖魔,为何如此折磨人。僧都和弟子阿阇梨通力合作诵经祈祷,终于制伏了几个月来决不显露的鬼魂。这鬼魂借巫师之口,叫唤说:“我本来是不会到这里来让你们如此这般制伏的。当年我活在人世期间,是个修行佛道多年的法师。只因撒手人寰时,在人世间尚留有遗恨,遂逡巡于黄泉路上,其后栖息在众多美女聚居的场所即宇治八亲王宅邸,先前已弄死了一人,现在的这个人心存厌世,日以继夜地说:‘真恨不得早日死去!’因此这对我来说,是个可乘的良机。于是,有一天,在漆黑的夜里,正当此人孤身只影的时候,我就攫取了她。可是初濑的观世音菩萨则多方护佑她,因此我终于被这僧都的法力制伏了,我只好离开此人走啦!”僧都问道:“那么你是何人?”也许是巫师怯弱的缘故,没有听见那鬼魂清楚通报姓名。

那鬼魂走后,此女子顿觉清爽,知觉也逐渐恢复过来。她环顾四周,无一熟悉的面孔,在场成排人净是些老态龙钟的法师,她感到自己仿佛来到了陌生的异国他乡,内心实在悲伤。此女子极力试图回忆起往昔的情况,可是她连自己住在何方、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自觉再也不能在人世间活下去,决心投川自尽。可是现在又来到什么地方了呢?!”此后,她拼命地思索,逐渐忆起:“对了!那天夜里,自己深切地悲叹何其命苦,伤心至极,趁侍女们沉入梦乡时,悄悄打开旁门走了出去。那时风声凄厉,传来湍急川流的汹涌声,我独自一人,一阵莫名的恐惧向我袭来,可怕极了,我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思前想后而只顾沿着廊檐一直走到尽头,终于迷失了方向,不知再往哪里走才好,那时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成了徘徊无着的孤魂。后来强自镇静,自言自语道:‘我下定决心,要从这个人世间消失,生怕求死不能如愿而被人发现,与其遭人耻笑,莫如干脆死了干净。鬼也罢妖也罢快来把我吃掉吧!’正在茫茫然迷糊恍惚的时候,只见有个相貌相当俊秀的男子走到我身边来,对我说:‘来!到我那里去吧!’说着就想把我抱走,我心想此人大概是丹穗亲王吧。自此以后我就神情恍惚,昏头昏脑。随后只觉得此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是什么地方,他就消失得无踪影了。因此我终于就成了这副模样。我想到自己不能如愿地葬身川流中,不由得伤心痛哭起来。此后的情况如何,我再怎么拼命回忆,丝毫也想不起来了。据现在照顾护理我的人说:‘打那以后已经过了许多日子了。’这期间,我承受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照顾,我那丑态百出的身影都被他们一览无余了。”她觉得十分羞耻,想道:“自己求死不得,终于又这样复活过来。”觉得非常遗憾。她极其悲伤,情绪反而比昏迷不醒之时更加消沉了。此前昏迷失去知觉期间,偶尔还能进食,可是意识恢复过来之后的现在,连汤药一滴都喝不下去。妹尼僧哭着对她说:“不知什么缘故,你的病体长期处在危险状态,连续高烧不退。如今好不容易退烧了,情绪似乎也爽朗了,我看了正为你感到欣喜的时候,你竟……”妹尼僧片刻不离此女子身边,悉心照顾护理她。这户人家看到此女子长相标致,都很怜惜她,尽心照顾她。此女子自身,内心尽管还是想寻死,然而身体能经得起如此漫长重病的折磨,说明她的生命力还是很强的。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能坐起身来,也能进食了,面容反而显得很憔悴。此女子浮舟病情见好,妹尼僧很高兴,一心只盼她早日痊愈。有一天,浮舟对妹尼僧说:“请允许我落发为尼,否则我实在不愿在世间活下去了!”妹尼僧说:“像你这样的天生丽质,怎舍得让你削发为尼啊!”说着只削掉她头顶上少部分头发的发梢,并授予她五戒。仅此,浮舟内心犹感未能满足,但她天生本性温顺,所以也不更多地强求出家。僧都对妹尼僧说:“做到这个程度,估计已无妨,今后只需好生疗养,以求病体痊愈。”说罢,起程返回山寺去了。

妹尼僧觉得:“自己能照顾这样一个美貌女子,简直就像在做梦一般。”内心无上欣喜。她强劝浮舟坐起身来,亲自给浮舟梳理头发。浮舟生病期间,哪还顾得上梳头,只管把头发束成结弃置不顾,不过还算不那么凌乱,松开束发一看,秀发光泽艳丽,十分美观。这里是“鹤发满头如百年”的老女甚多的地方,美丽的浮舟简直令她们目眩,她们只觉得她宛如天上降下的绝色仙女,惟恐她说不定何时会飞回天宫而惴惴不安,她们对浮舟说:“我们都如此珍惜疼爱你,可你为何总是愁眉紧锁,不与我们亲近呢?你究竟是谁?怎么称呼?家住何处?”她们硬要刨根问底,浮舟只觉羞愧难当,她回答说:“也许是我在那极其奇怪的昏迷折磨中,全然丧失了记忆,对以前的身份经历丝毫也想不起来了。在迷茫中隐约能想得起来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自己想方设法要离开这个人世,每天的朝朝暮暮,都走到廊檐一带,茫茫然沉思怅惘。就在这过程中的一天夜里,庭前附近一棵大树的背后,走出一个人来,把我带走,不知带到了什么地方。我能想起来的仅此而已,除此之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她说话的神态文雅而美丽,招人怜爱。她接着又说:“恳请大家不要让任何外人知道我尚活在这人世上。倘若外间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将会惹起极大的麻烦!”说罢泪如雨下。妹尼僧觉得过分深入盘问下去,会使浮舟更觉痛苦,因此也不再追问下去了。妹尼僧珍惜疼爱浮舟甚至比那位在竹林中发现仙女辉夜姬的伐竹翁疼爱辉夜姬更甚,总是担心,生怕浮舟就像辉夜姬那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化作一缕缕云烟从什么缝隙里袅袅升天消失殆尽,因此她内心总是忐忑不安。

这户人家的户主老母尼僧,也是一位人品高尚的人。妹尼僧本是一位公卿大臣右卫门督的夫人,这位公卿大臣辞世后,她珍惜地培育惟一的女儿,后来招了一位贤能的贵公子为女婿,细心关怀照料他们。不幸宝贝女儿也死了,她深感人事无常,万念俱灰,遂整个改变形貌,削发为尼,遁入山乡过隐居生活。寂寞无聊的时候,每每思念女儿而感伤悲叹:“我朝朝暮暮缅怀女儿,多么希望能觅到一个形似已故女儿的年轻女子作为亡女的念想啊!”如今果然意想不到地获得了这个女子,而且不论在姿色或态度方面都远比自己已故的女儿优越得多。她觉得这仿佛不是现实而是梦境一般,她一面感到奇怪,一面又觉得万分欣喜。这位妹尼僧虽然也上了年纪,但风姿依然清秀,风度文雅,人品高尚。她们所居的小野地方,比起昔日浮舟所住的宇治山乡似乎优胜些。川流水声平稳,房屋建筑的造型样式颇具风雅情趣,庭前种植的树木千姿百态,栽植的花草也饶有风情,真是个极具优美雅趣的住所。时令推移渐入秋季,天空的景色也令人感伤。住家附近的田里,人们正在忙于收割稻子,众多年轻女子效仿当地农家姑娘的习俗,高唱歌谣,笑逐颜开。田间驱鸟兽的鸣器发出的响声,听起来也格外有意思。四周的自然环境,促使浮舟回想起幼年时代住在东国时所看到的光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夫人落叶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靠近深山,所建庭园的一部分傍依于山,与山相连,因此松树甚多,枝繁叶茂,起风时扬起的一阵阵松涛声委实凄厉。浮舟无所事事,成天只是诵经念佛,悄寂度日。每当明月当空照的夜晚,妹尼僧也常弹琴消遣。她的弟子少将尼僧等人,有时也手抱琵琶与她合奏。妹尼僧对浮舟说:“你不玩赏这类乐器吗?寂寞无聊时,抚琴也很好嘛。”她劝导浮舟玩赏音乐。浮舟心想:“我不幸出生,命途多舛,自幼就没有机会玩赏过管弦乐器,长大了就成为一个不谙任何风流雅趣的无聊女子。”每当她看见年长的妇人抚琴排遣寂寥,不免万般感慨,觉得此身确实毫无意趣,也深深地对自我感到怜惜。当她信手习字的时候,她写下一首歌曰:

投身急湍欲远去,

谁设水闸挡流水。

她意外获救,反而增添新愁。她惴栗不安地思索:自己今后可怎么度日?!她甚至嫌恶自己,觉得此身实在令人作呕。每当月明星稀的美好夜晚,这里的老尼们都带着风流的情怀,或咏歌,或缅怀桩桩往事,或述说种种故事。可是浮舟在这种时刻却深感穷于应对,只顾独自陷入沉思。接着又作歌曰:

我今沦落人世间,

京城有谁会知晓。

浮舟心想:“当自己决心走上寻死的道路时,内心眷恋的人似乎还很多,可是复活过来的现在,仿佛不那么惦挂着其他的什么人。只是想念着母亲,她会多么悲伤无助啊!还有那乳母,她尽心竭力呵护我,盼望我能和一般人一样获得幸福,总是为我而焦虑不安。自从我失踪之后,她会多么失望啊!也不知她现在哪里。她们怎么会想到我还活在人世间呢!我现在连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昔日形影不离无所不谈的亲切伙伴右近等人,现在不知怎样了!”她偶尔也会想起昔日的一些面影来。在这样寂寥荒凉的山乡里,要让年轻的女子安心在这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闭居生活,是很困难的,因此在这里长住的只有七八个上了年纪的老尼僧。她们的女儿或相当于孙子辈的年轻亲人,大都上京城里当差,或供职于宫中,这些人不时回来省亲或造访。浮舟担心:“这些从京城来的造访者当中,倘若有人昔日经常出入于与我有关的人家,那么我至今尚存活于人世间的信息,势必会不胫而走,传到某人的耳朵里,岂不是羞煞人?!人们定会胡乱揣测,说不定还以为我做了多么伤风败俗的丑事,以致沦落到如此地步,从而把我看成是异乎寻常的可鄙女子呢。”因此她决不和这些来访者见面。只和妹尼僧的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侍从的和另一个叫菰君的在一起,这两个侍女是妹尼僧特意安排在浮舟身边侍候照顾她的。当然,这两个侍女的长相和情怀,和昔日她所见的都鸟般的京城女子毫无相似之处。浮舟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每每令她触景伤情,她想起昔日给母亲写的信中曾经吟咏的歌“幸获远离世间苦”,难道自己所欣羡的结局,就是这种地方吗?!她不由得万念俱灰。浮舟就这样不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地在这里藏身。妹尼僧她们也谅察:“此人若被人知道了,没准真会发生什么麻烦事呢!”因此也就没有把此人的详细情况告诉这里的人们。

妹尼僧已故女儿的夫婿,现在已晋升为中将,他的弟弟是一位禅师,还是僧都的入门弟子,现在跟随师父僧都闭居山上修行。禅师的兄弟们时不时上山去造访他。小野地方坐落于京都赴横川途中,恰巧顺路。有一天,这位中将要去横川上山探望弟弟,顺路造访小野。传来前驱人员扬声开道的吆喝声,浮舟从远处窥见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走进山庄来。浮舟眼前蓦地浮现出昔日薰大将避人耳目悄悄造访宇治山庄的情景,薰大将的面影、那一带的自然景象依然历历在目。这小野地方也如同宇治山庄一样,是一处极其荒凉寂寞的住所。不过在这里住惯了的人们,把生活环境也营造得别具一格,饶有情趣。墙根一带栽植的石竹花美丽绽放,黄花龙芽、桔梗也开始开花了。中将率领着许多身穿狩衣的年轻男子,他自己也同样穿着狩衣,走进这庭院里来。侍女在南面为他设座。中将就座,眺望了一会儿庭院的景色。他时年约莫二十七八,年少老成稳重,似乎很通情达理。妹尼僧在隔扇门口设置一道围屏和中将会面。她边落泪边说:“光阴荏苒,往日的情景转瞬间已觉依稀,贤婿尚念旧情,至今还不时前来造访,使蓬荜增辉,不由得令人感到这也是一份奇缘。”中将也很同情尼僧岳母的这份感伤情怀,应声答道:“晚辈无时不缅怀昔日的情景。只因贵方远隔尘世,清幽高雅,故未敢常来骚扰。舍弟禅师进山修道,我实在羡慕,因此经常前去探望。但是每次进山总有些人请求携带同行,以至不便前来叨扰。今日一概谢绝外人同行,是独自前来拜见的。”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进山修道,听起来反而像是时下流行的口头禅,但我更看重的是,你不媚尘俗,不随波逐流,而是怀着一份不忘旧情、异乎寻常的雅志前来造访,实在不胜感谢。”于是这家人为随从人员提供了冷水泡饭和其他食物等供他们享用。请中将吃的是莲子等食物。中将也因这里是昔日自己住惯的妻子的娘家,觉得受到招待享用这种食品,也无须客气,尽情享用便是。恰在此时,天空突然降下阵雨,留住了来客,岳母和女婿遂得以从容地叙旧。

尼僧岳母心想:“女儿早已亡故,再怎么伤心也是枉然。只是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优秀女婿,却为他人所有,实在是令人悲哀惋惜。我女儿为什么连个难忘的遗念——孩子,都不给女婿留下呢?!”尼僧岳母大概是出自内心惋惜这个女婿,尽管中将偶尔才前来探访一次,然而她已经深感难得,也颇觉惋惜哀伤,于是她没等中将询问,就主动把心事说了出来。且说浮舟,她自己也有许多往事回忆,那茫然陷入沉思的神态着实很美!她身穿一件毫无风情的过分洁白的单衣,穿的和服裙裤也是毫无光泽、黑乎乎的,大概是模仿这里的人们大都穿桧皮色的着装的缘故吧。这身衣着打扮,她自己也觉得迥异于昔日惯常的模样,有点怪。然而她穿上这种硬邦邦、手感粗糙的布衣裳,那姿态神采反而显得更可爱。妹尼僧身边的侍女们私下里都在相互议论说:“近来我们感到已故小姐仿佛又活过来了似的。今天又看到中将大人来访,不由得令人感慨万千啊!反正男女间总是需要谈婚嫁之事的,何不叫他一如既往娶了眼前的这位小姐呢。他们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佳侣呐!”这些悄悄的议论被浮舟听见了,浮舟心想:“哎哟!真是不可想象啊!我倘若长此存活人世间,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如果嫁人,不管此人如何,都肯定会使我回忆起昔日的诸多恨事。今后我一定要斩断男女情丝,完全把它忘掉。”

尼僧

岳母走进内室去了。这期间客人中将等候雨天放晴,不免有些厌倦,忽听得一个名叫少将的尼僧的声音,她是老熟人,中将遂呼唤她到跟前来对她说:“我估计昔日的老熟人大都已散了,因此也难能前来造访,你们可能会怪我薄情吧?!”这个少将尼僧过去是多年侍候已故小姐的亲信侍女,中将见到她不免怀旧,回忆往事而谈了许多感伤的话语,还顺便问她:“刚才我从走廊的那头走进这边来的时候,恰巧有阵风把帘子刮得掀起,我从帘缝望见一个披着长发的人,模样不像是个普通的侍女。出家人的集聚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不禁诧异:此人是谁呢?”少将尼僧料想中将已经瞥见浮舟的背影了,她心想:“瞥见背影尚且注目,倘若能端详全貌,中将定然会撩动春心吧。已故的那位小姐远比这位逊色,他至今尚且念念不忘,何况这位……”她暗自打定主意回答说:“尼僧夫人总是思念已故小姐,始终难以忘怀,正在伤情难以抚慰的时候,忽然获得这意想不到的女子,近来夫人朝朝暮暮陪伴此女子,借以慰藉自己心灵上的寂寞。大人何不设法从容地见见此人呢。”中将心想:“竟有此种蛮有意思的事!”他满怀兴趣地在想:“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想必是个长相标致的美人。”这偶然的瞥见,反而让中将魂牵梦萦。他想仔细探询详情,但是少将尼僧不肯如实地坦诚相告。她只是说:“过些时候,您自然会知道的。”中将觉得急于追问才刚瞥见者的详情,也不像样子。这时随从人员催促说:“雨停了!天色也晚啦!”中将只好拟起程踏上归途。这时中将走下庭前,摘取了一枝黄花龙芽,独自信口吟咏古歌:“黄花龙芽徒芳菲。”并在花前伫立了一会儿。

中将一行离开后,几个崇尚古风的老尼僧对中将赞不绝口,说:“他能顾忌到‘世人谣诼诚可畏’,毕竟是一位非凡的君子啊!”妹尼僧也说道:“中将真是一位仪表堂堂、无可挑剔的好男子。我反正终须招女婿,真想一如昔日招他为婿啊!”接着妹尼僧又说:“虽说他后来似乎已结缘藤中纳言家,不时出入该宅邸,不过似乎和那女子感情上不怎么融洽,他大都住宿在自家父亲那里。”妹尼僧还对浮舟说:“遗憾的是你对我还很见外,终日只顾忧愁苦闷,不愿向我袒露衷情,真令我好难过伤心啊!事到如今,我们既已相遇,这可能也是前世注定的宿缘吧,看在这份情缘上,你应该心情开朗振作起来啊!我在这五六年以来,时刻也忘不了我那已故的女儿,总因悼念她而伤心不已。但是自从获得照顾你之后,思念亡女的这份伤感渐渐淡忘了。在你来说,想必世间也有许多牵挂着你的人,但是现在他们都以为你早已亡故,从而对你逐渐忘怀了。人们对世间的任何事,当时的心情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的。”浮舟听了这番话之后,愈加伤心,两眼饱含泪珠回答说:“我对您绝无存心隐瞒之意,只因这不可思议的命运作弄,死而复生,但觉我的身世境遇简直宛如一场梦般茫茫然,自己仿佛是投生到另一个世界里来的人,竟回忆不起来昔日世间还有曾经照料过我的人。现在我一心认定最强有力的亲人惟独您一人。”她说话的神态纯真无邪,着实可爱。妹尼僧只顾凝望浮舟微微笑,赞赏她那美丽的容颜。

中将告别小野庵室后,不久来到比睿山造访横川的僧都,僧都也尊他为稀客,相与聊天。这天夜晚,中将就在横川歇宿,请来几位声音庄严可贵的法师念诵经文,整夜吹奏管弦乐等直到天明。那时,中将和当了禅师的弟弟天南海北地促膝谈心,中将顺便谈及:“今天我顺路造访了小野庵室,着实感慨良多。我那位尼僧岳母,虽然已是出家离世之人,但尚存细腻的风雅情怀,真是难能可贵啊!”后来接着又说:“那时有阵狂风把帘子吹开,我从帘子缝隙瞥见室内一个披着长发的美人。此人大概是生怕有人从外面望见吧,随后就退往室内深处,从她那袅娜的背影看,显然不是寻常侍女的风情。像那样净是尼僧集聚的地方,安置着这样一个美女,是很不合适的呀!她朝朝暮暮所见的面孔都是尼僧,天长日久自然而然地会被她们所同化,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禅师应声说:“听说此女子是她们于今年春天赴初濑进香时,在归途中不可思议地发现的。”实际上这禅师并非亲眼目睹,所以也无法说出详情。中将说:“真可悲啊!此人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肯定是惨遭忧患,悲观厌世,才隐匿在那种荒凉凄寂的地方吧。活像昔日小说中的人物呐。”

翌日,中将下山,踏上返京之路,归途中路过小野,中将说:“不能过门而不入呀!”于是又再次短暂造访小野庵室。妹尼僧方面预先也估计到他会再来的,因此一如当年女儿在世时一样地款待他。负责殷勤侍候的少将尼僧等人,着装的袖口色彩虽然与当年的不一样,但是风情依旧。妹尼僧会晤中将,情不自禁地双眼噙住泪珠。在叙谈的过程中,中将顺便问道:“听说有一女子避人耳目藏身于这里,此女子是谁呢?”妹尼僧颇感为难,但又想到或许中将已瞥见,若隐瞒不说反而不合适,于是回答说:“我总是无法忘怀已故女儿,深恐愈加增添罪孽,因此近数月来抚养了此女子,聊以抚慰悲伤的心情。但此女子不知有什么揪心事,总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她深恐外人知道她尚活在人世间,所以安心地隐匿在这深渊一般的地方,以至使外人无法找到。但是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听说此事的呢?”中将回答说:“纵然我怀揣轻浮之意前来造访,想必也会蒙您念在我远途跋涉深山之劳苦而加以体谅的,何况我内心将她比作我思念的亡妻,岂能把我视为无关的陌生外人而加以隐瞒呢。她究竟缘何而悲观厌世?我真想好言安慰她啊!”他表明了希望见她一面的意愿。临走前中将掏出怀纸并在那上面书写赠歌一首曰:

黄花龙芽诚娇艳,

莫随野风轻摇曳。

我身相距虽遥远,

定将设法维系卿。

写罢交给少将尼僧代为转交,赠给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这首赠歌,她劝浮舟说:“此歌你应该回复。此人十分庄重文雅,无须有所顾虑。”浮舟说:“我的字实在难看,怎能写答歌呢!”说着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动笔复函。妹尼僧说:“不复函是很失礼的呀!”说着信笔代她写回复:“诚如刚才曾对你说过,此人悲观厌世,异乎寻常人。

黄花龙芽确美丽,

悲观厌世实出奇。

纵然移植草庵里,

不遂人意徒焦虑。”

浮舟不回复,中将也只好想:“这回是第一次,她不复函也难怪。”他带着原谅的心情登上归程。

中将返回京城后,本想特意给此女子写封信,但又深恐此举冒失。他那时偶然瞥见她的面影,总在脑海里旋荡,怎么也拂之不去。虽然不晓得此女缘何如此忧郁烦恼,但总觉得她实在可怜。八月十日过后,趁着进山狩猎小鸟之便,又来造访小野庵室。照例呼唤少将尼僧出来,让她传话说:“自上次瞥见倩影以来,心情总是难以平静……”妹尼僧知道浮舟决不肯回应的,于是代为回答说:“看来此女子似乎另有‘约会意中人’吧。”中将与妹尼僧晤面后,中将说:“先前听说这位小姐有伤心事,不知此小姐身世如何,颇想详细了解一些。我也经常怨恨世间万事往往不能称心如意。也曾想干脆遁世出家算了,只因双亲不许,以至蹉跎岁月至今。也许由于自己的心情易于郁闷不乐的缘故,总觉得乐天开朗的女子似乎于我不合适,总想找个能深思远虑、善解人意的对象,以便倾吐衷肠。”这番话充分表明他对浮舟的恋慕心切,相当执著。妹尼僧说:“你想找个生性沉着善解人意的对象,此女确实相当合适。然而她本人是个异乎寻常的女子,极其厌世,不愿谈婚论嫁,一心只想出家为尼。一般说来,即使是风烛残年余命无多的老人,行将遁世出家时,也不免凄寂感伤,何况妙龄女子,遁入空门之后结局将会如何,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啊!”妹尼僧以一个母亲的口吻说这番话,说罢走进内室,来到浮舟身边对她说:“你这样待人未免太无情了,还是略加寒暄应酬才好。过着闭居生活的人,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也寄托情趣,这也是世间常情啊!”

妹尼僧虽然苦口婆心多方劝说,但是浮舟还是无动于衷,冷淡地回答说:“我连与人应酬的话都不会说,简直是个毫无用处的人。”说罢就势薄情地躺了下来。外间的客人中将说:“怎么不见回音呢?太无情了!所说的‘秋来约会意中人’,原来是巧妙地哄骗我的呀!”中将口吐怨言,并咏歌曰:

为寻倩影访草庵,

萩原露水浇愁肠。

妹尼僧在内室听见后对浮舟说:“唉!真对不住中将呀!哪怕只针对这首歌作答歌呢……”她话里带有责备的口气,但是浮舟实在不愿意作这种动情的和歌,再说此番一旦作了和歌,今后势必接踵而至不胜其烦。因此浮舟坚持缄默不予作答。妹尼僧等人都觉得太扫兴了。这位妹尼僧年轻时原本就是个风流人物,如今虽然上了岁数,但是情韵尚存,于是代作答歌曰:

“秋野露珠濡君衣,

与我草庵无干系。

此答歌将使你添烦恼了!”

帘内其他的众女子都没有觉察到浮舟真心不希望外人知道她尚意外地存活人世间,她内心有多么痛苦无人体谅。这些女子只顾念念不忘地回想起昔日亡故的小姐及小姐的夫婿中将的诸多往事,对于中将,她们觉得他既可惜又可眷恋。于是她们劝诱浮舟说:“今天偶然遇上能与中将大人说话的机会,对此大可不必担心后患无穷之事,即使小姐不动心,只作一般知情趣的应酬答歌又何妨。”她们设法撼动浮舟的心。这些女子纵然身为尼僧,然而毕竟残存俗心,难免思凡,还是喜好趋时,甚至吟咏些俗不可耐的恋歌,装作少女般的模样。因此浮舟忐忑不安,担心她们会不会把那男子放进内室来。浮舟心想:“我命里注定是个多舛之身,如今不幸尚苟延余生,今后不知还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呢!我多么希望外人尽皆看不见我,听不到我的消息,完全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啊!”浮舟边寻思边躺卧下来。那位中将心中大概另有什么伤心事吧,他沉重地叹息,并忧郁地吹起笛子,又自言自语似的吟咏“鹿鸣几度”,确实是一位蛮有风情的君子。后来中将似乎满怀怨气地说:“本因缅怀亡妻而寻访至此,不料反而招来愈加地伤心,看来如今似乎已无望找到新的同情者,这里也难能‘排解忧愁寻山路’了。”说罢失望地想起身告辞。妹尼僧说:“何不在此观看‘月夜花时’再走呢。”说着膝行过来。中将说:“有什么可欣赏的呢,我知道这里已无望找到排解忧愁的地方。”中将心想:“过分显露恋情,毕竟不像样子。实际上我只是偶然瞥见该女子的姿影,想借此聊以抚慰我悼念亡妻的寂寞心情。但此女子却无情地疏远我,她那神气宛如深闺中的大家闺秀,这与深居草庵生活的女子很不协调,实在扫兴。”中将拟就此告辞回家,妹尼僧甚至眷恋他吹奏的悠扬笛声,着实依依不舍。遂咏了一首轻浮的歌曰:

山边赏月不留宿,

疑似不解月夜情。

妹尼僧却对中将说:“这是我家小姐吟咏的。”中将听了不禁心潮涌动,答歌曰:

愿留观月至西沉,

若蒙垂青解万愁。

那位老母尼僧隐约听见了笛声,她年龄虽老迈但风流心犹存,也十分赞赏这美妙的笛音,遂走了出来。在颤巍巍的说话过程中,不断夹杂着声声咳嗽,这老人竟没有追忆往事,大概是没有辨明客人是她的外孙女婿中将的关系吧。她对女儿妹尼僧说:“来!你来弹七弦琴吧。月明之夜吹奏横笛实在饶有情趣。那么,侍女们,把七弦琴拿来吧。”中将在帘外听见此话音,估计是那位老母尼僧在说话,他心想:“这样一位老者,迄今不知闭居何处,怎么还能活到今天!她的外孙女反而先于她奔赴黄泉,人生无常,确实可悲啊!”于是中将手持横笛,用盘涉调吹奏出一曲相当美妙的乐曲。奏罢说道:“怎么样?请弹七弦琴吧!”妹尼僧原本就是个喜好风流的人,她说:“你吹奏的笛声,远比我昔日听到的美妙多了。想必是由于我自那以后听惯了山风萧瑟的缘故吧。”接着又说:“我弹的琴,惟恐走调不成曲呐,献丑啦!”她边说边抚琴,以当今的风尚来说,一般人几乎都不弹七弦琴,因此这琴声听来反而令人感到珍稀,沁人肺腑。此时大自然的松风声与七弦琴声巧妙地和鸣,琴声和着合奏的笛声分外清幽,月亮似乎也会心似的更显得澄莹皎洁。那位老母尼僧在这种氛围下,深受感动,她异乎往常地夜深了也毫无睡意,只顾热心地欣赏。她老人家说:“我这老太婆,昔日年轻时也曾经是弹奏吾妻琴的一把好手,不过,当今的时代恐怕和琴的弹法也与昔日不一样了吧。所以我儿子僧都责备我说:‘母亲的和琴弹得不好听,老年人除了诵经念佛之外,不要去摆弄这些无聊事吧。’经他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弹了。但我藏着一张音色极美的和琴呐。”看样子老母尼僧似乎很想露一手,因此中将在帘外偷笑,对她老人家说:“僧都阻止您弹琴,太没有道理了嘛。就算在极乐净土之境域,菩萨诸尊也弹奏管弦游乐啊,天人们也载歌载舞,都是很高尚尊贵的乐事。这怎么会妨碍佛道修行,制造罪障呢!今夜无论如何也想倾听岳外祖母弹奏一曲啊!”老母尼僧经中将这么一吹捧,满心高兴,更来劲了,她呼唤侍候的尼僧:“那么主殿!把我的那张吾妻琴拿过来!”她说话的过程中不断地咳嗽。人们都替她感到难为情,但也很同情她对吾妻琴的执著。她受到儿子僧都的阻挠,难免要吐露委屈怨言,因此人们对她的举止缄默不语,听任她之所为。老母尼僧将吾妻琴移到身边,也不考虑配合适才笛音的调子,只顾自鸣得意地在吾妻琴弦上自我定调拨弄爪音,爽朗地弹奏。此时其他的乐器都停了下来,老母尼僧自以为是人们只想欣赏沉醉于她的吾妻琴音色。她用快拍反复弹奏“塔利坦那,齐利齐利塔利塔那……”,毫无条理,是古旧的曲调。中将赞美说:“琴音精彩极了!弹奏的是当今世人未曾听到过的歌调啊!”老母尼僧耳背,她询问身旁的人才明白,遂说道:“时下的年轻人,对这样的音乐都不感兴趣呀!数月前到此草庵来的那位小姐,长相蛮标致的,然而似乎完全不解这种风雅情趣,只顾成天躲在内室里呐。”她自以为精明,而揶揄浮舟,并对中将说了这些话。妹尼僧以及在旁听见这番话的人们都觉得寒碜,很不以为然。

这番作乐尽兴之后,中将告辞登上归程,一路上中将边吹奏笛子边往前行,山风把笛声传送到庵室里来,听见笛声的人们无不赞赏,庵室内的人们兴奋得未能成眠直至天明。翌日清晨,中将派人送信来,信中说:“昨夜百感交集,心绪烦乱,匆匆辞别而归,正是:

难忘旧侣添新愁,

失声痛哭谁解救。

还盼启发小姐,使她稍许体谅我的心情。倘若我能耐心等待,何至于以这种轻浮言辞来拜托。”妹尼僧阅罢来函,她内心远比中将更觉难受,热泪潸潸流个不止,她回信曰:

“玉笛声声情依旧,

目送君归泪浸袖。

我家小姐古怪得很,竟像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有关小姐的情况,昨夜老母尼僧想必已向你主动告知了吧。”中将觉得此函内容平庸无奇,没有什么看头,他也没有好好看就搁置一旁了。

中将致浮舟的情书,以不亚于风扫胡枝子叶之势,源源不断地送来。浮舟非常厌烦,她觉得男子的居心毕竟都是一厢情愿荒唐的。她逐渐能断续回忆起昔日与丹穗亲王初次会面时的情景。浮舟对人说:“还是快些让我出家削发为尼吧,以便让人断绝对我的这种邪念!”于是她勤习经书,诵读经文,内心不断念佛。浮舟对世间万事,万念俱灰,尽管是个少女,却毫无风流情趣,因此妹尼僧她们以为:“此人大概是天生一派忧郁性情吧。”但是她的容貌又那么美,让人越看越觉得可爱,从而很自然地宽容她的一切缺点,朝夕呵护她借以自我安慰。每当浮舟偶尔微露笑容时,妹尼僧就感到稀世难得,高兴极了。

时光进入九月,这位妹尼僧又想到要去初濑进香了。她长年累月内心寂寞,过着寂寥的生活,无时无刻不眷恋已故的爱女,如今幸而获得这个无异于亲生女儿的、容貌标致的美人,得以抚慰自己痛苦的心绪,她认为:这全都是仰仗初濑观世音菩萨慈悲保佑的可喜结果,理当前去进香表示感谢。她对浮舟说:“来吧,你也跟我们一起去进香吧,不会有人察觉的。虽说各处的菩萨都一样,但是到初濑那样尊贵的寺庙祈祷求愿,格外灵验。灵验的实际例子多着呢。”她极力劝诱浮舟同去,可是浮舟心想:“以前,母亲和乳母等人也这样说,并经常带我去初濑进香。然而并没有什么成效灵验,连我求死都不能如愿以偿,反而蒙受别无他例的凄惨遭遇,令我极其伤心。如今要跟这些陌生人迈上进香之途,会是什么结果呢?!”浮舟不由得心生恐惧,但她并不断然拒绝,而是委婉地说:“我总觉得自己的情绪极差,要作这样的长途旅行,生怕途中不知会怎样,总有些顾虑。”妹尼僧知道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也就不强求她一起前往。

妹尼僧在浮舟的习字纸堆中,发现夹有一首歌曰:

无常世间苟延命,

不赴初濑瞻双杉。

妹尼僧阅罢,揶揄说:“看到你咏的‘瞻双杉’,意思大概是还有想见的人吧!”这戏言触动了浮舟的心事,她吓了一跳,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那神采相当娇媚可爱。于是,妹尼僧也即兴答歌曰:

杉树根源虽不知,

依然视为老相识。

这是信口而出的吟咏,不是什么特别优秀的答歌。

妹尼僧原本打算轻装悄悄出行,然而这里的人们都盼望跟随前去,这样一来留在家里的人数势必甚少。妹尼僧生怕浮舟会感到寂寞,遂派得力的弟子少将尼僧和另一个名叫左卫门的年长侍女留下来陪伴浮舟,此外就只留下几个女童。

浮舟目送这行人出门后,凄寂地心想:“身世飘零无着落的自己,如今除了依靠妹尼僧外,别无他途。现在她也出门不在家了,自己真成了孤身只影,无依无靠啊!”正当浮舟感到孤单寂寞之时,中将派人送信来了。少将尼僧对浮舟说:“请看信吧。”但浮舟无动于衷不予理睬。妹尼僧出门后,浮舟比往常更加无人可见,她成天无所事事,只顾一味陷入沉思,或回忆过去或思虑未来。少将尼僧说:“小姐如此郁悒寡欢,连我都觉得难受呀!我们来下围棋吧!”浮舟回答说:“我的棋艺水平也很低下呐。”她嘴上尽管这么说,但心里似乎有意试试,少将尼僧遂将围棋盘拿过来。少将尼僧自以为自己的棋艺占上风,她让浮舟先下棋子,岂知浮舟远比她优胜得多,因此第二盘少将尼僧落得自己先下棋子了。于是少将尼僧说:“我希望妹尼僧师父早些回来看看小姐的棋艺,妹尼僧师父的棋艺相当高明呢!曾记得僧都师父年轻时也非常喜好围棋,自认为棋艺不凡,摆出可与棋圣大德媲美的架势。有一回,他对妹妹说:‘我虽不以棋艺高超而名扬天下,但围棋技艺绝不亚于你。’于是兄妹俩对弈了起来,结果僧都师父输给妹尼僧师父二子。由此可见,妹尼僧师父的棋艺比她兄长‘棋圣大德’更高明哩,实在了不起啊!”她津津乐道。少将尼僧已是半老徐娘,光秃的尼僧前额很丑陋,却嗜好玩这类优雅的游艺,令人感到似乎不相般配,很不协调。浮舟内心颇感后悔,心想:“今天开了这个先例,日后可就麻烦啦!”浮舟借口情绪不佳,就躺下来歇息了。少将尼僧说:“小姐应该经常找些游艺作乐散散心,让心情开朗起来啊!这么漂亮的女子之身,却只顾深陷闷闷不乐中,忧郁度日,岂不是太遗憾了?令人感到宛如美玉上有瑕疵啊!”秋日黄昏时分,风声萧瑟,不由得令人涌起一派凄寂感,浮舟脑子里浮现出昔日的诸多往事,独自咏歌曰:

心虽不解秋夕忧,

沉思百感泪浸袖。

月儿当空照,苍穹的景色正是触发人多愁善感的时分,恰在此时,白日里派人送信来的中将到小野庵室造访来了。浮舟心想:“哎呀!真讨厌,这可怎么办呢?”她深感困惑,旋即躲进最深的内室里。少将尼僧对她说:“这样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呀!如此秋夜特意前来造访,这片颇具情趣的心意,也应多加体谅啊!还请小姐听听来客的言辞,哪怕片刻也罢。不要以为听听男子说话,就会玷污自身的清白呀!”浮舟听了她的这些话,相当忐忑不安,生怕她把那男子带进来。浮舟想推托说自己不在家,出门去了。然而白日里那个送信来的使者早已听说浮舟一人没有去初濑进香,想必已向中将禀报了。中将吐露诸多怨言,说:“我并没有要求亲耳听她的说话声音,只希望她稍许接近我,听听我的倾诉,再作判断,哪怕是不佳的评语也罢。”他再三恳求,可是始终得不到回复,他无计可施,遂责难说:“太残酷了!生活在如斯美好的山乡,理应深解优雅的情趣,然而实际上太冷漠了!”于是他咏歌曰:

“山乡秋夜多哀愁,

善沉思人应解透。

这种心情想必小姐会产生共鸣吧!”少将尼僧责怪浮舟说:“妹尼僧师父不在家,没有人出去应酬来客,一味置之不理客人,太不通情达理啦!”浮舟无可奈何,遂用非特意对中将作答歌的口气,低声吟咏:

蹉跎岁月不知忧。

他人误解作斟酌。

少将尼僧听了,便将此歌传达给中将,中将听了颇受感动,他说:“希望你们还是劝劝她,请她往这边稍微走近些。”他连这些代为传话的侍女都埋怨。少将尼僧说:“我家小姐原本就是怪冷淡的人。”她说着走进内室去一看,浮舟早已躲进她从来未曾窥探过的老母尼僧的房间内去了。少将尼僧束手无策,只好出来向中将据实禀报。中将说:“在这样的山乡里生活,倘若陷入沉思,难免多愁忧郁,不过从大体上看来,她不像是个不解情趣的人。缘何她对我,比那不知情趣的人更加冷漠呢?说不定她在恋爱问题上有过什么惨痛的遭际呢。她究竟因为什么缘故,竟如此厌世,总是这么情绪低落呢?”中将极欲探明浮舟的详情,一个劲地恳切询问,可是少将尼僧怎么可能把详情告诉他呢。因此她只是说:“她是我们妹尼僧师父理应呵护抚养的人。然而多年以来竟疏远了,赶巧于上次赴初濑进香的时候,幸运相遇了,因此将她领回家来。”

浮舟走进平素认为极其可怕的老母尼僧的房间,俯卧在她身边,想睡也无法成眠。老母尼僧夜眠甚佳,鼾声大作,前面还有两个年纪相当大的尼僧熟睡着,她们的鼾声与老母尼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浮舟听了觉得可怖极了,她甚至担心:“今宵会不会被老尼们所吞噬?”尽管她早已不惜自己的生命,但是由于她天生胆小,此时的心情宛如一心想投水自尽的人,途中因怕过岌岌可危的独木桥而折返回家一样,内心无比困惑不安。她本来是带着女童菰君一起躲到这里来的,但菰君生性轻浮,看见这难得前来造访的中将风流倜傥,满嘴甜言蜜语,遂又溜回那边去了。浮舟左等右等也不见菰君回到自己身边来,心想:“真是个靠不住的陪同侍女啊!”

中将终于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地告辞走了。少将尼僧等人都责难浮舟说:“小姐真是胆怯到不近人情的地步!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说着大家都去就寝了。

约莫到了夜半时分,老母尼僧咳嗽得厉害,觉也咳醒过来了。浮舟在灯火的映照下,看见老母尼僧脸色苍白,身上却穿着一身黑衣。老母尼僧发现浮舟躺在她身旁,不胜诧异,她把手掌平放在额前,活像黄鼠狼手搭凉棚往前看,令人有点生畏地扬声说:“奇怪!是谁在这儿?”她凝眸注视浮舟时的模样,简直可怖极了,仿佛就要把浮舟吞噬掉似的。浮舟心想:“想当初我在宇治山庄被鬼怪抓走的时候,由于失去知觉,反而不知道害怕,挺轻松的。今宵的这个鬼不知会把我怎么样处理,实在太可怕啦。回想起我悲惨离奇的遭遇,死而复活,又变成普通的人样。追忆往昔的种种苦难,心烦意乱,如今又添上新的可怕灾殃,我好生命苦啊!不过,倘若我真的死去,说不定在地狱里还会遇见比眼下更可怕的厉鬼呐。”她想象着那可怕的情景。就这样,她辗转无法成眠,比往常更多地、连续不断地回忆往事的桩桩件件,愈加感到自己的不幸。她想:“我也有个父亲,据说是八亲王,可我未曾谋面。我一向在遥远的东国常陆国度送岁月,阔别多年后返回京城,偶然找到了一个异母姐姐,正在庆幸有所依靠时,不料好景不长,又意外地发生了丹穗亲王的事件,以致断绝了姐妹的交往。薰大将和我订下了终身,正当我这薄命人似乎渐渐有了幸福的指望时,不幸又发生了可恨的事端,断送了我这一生的幸福。回想起来,我当时对丹穗亲王稍许动心略有恋慕之情,实在是太不应该!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由于与丹穗亲王的关系,酿成我的大错,使我落得一个飘零落魄之身。回想起来,那时丹穗亲王以橘岛的常绿树比喻和我结缘深而不变心,我为什么就这样信赖他呢?!如今想来,丹穗亲王着实可恨。薰大将起初对我感情淡薄,但是后来他恋我之心能持之以恒。回思往事,一个个不同时刻的情景,不由得令人感到无比怀念和眷恋。如今我还在赧颜苟活着,倘若被薰大将闻知,这比被其他任何人知晓都更加令我感到羞耻不堪。尽管内心有这种想法,然而另一方面又觉得只要自己还存活世间,有朝一日,终将有机会目睹薰大将一如往昔的典雅温厚的风采,哪怕是从远处或背地里窥见也罢。哟!我脑海里怎么会浮现出这个念头?!说明我内心对他还是藕断丝连,恋恋不舍,可得多加小心谨慎啊!”她暗自作了多方的反思。好不容易熬到耳闻雄鸡报晓,十分欣喜,心想:“倘若能听见母亲的声音,那该多么高兴啊!”她通宵达旦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心情极坏,陪她到这里来的菰君,溜走后至今还不见回转来,因此浮舟依然躺着。那几个鼾声大作的老尼僧,老早就起身,张罗着粥呀什么的,啰里啰嗦不住地说,也忙个不停。她们来到浮舟身边说:“你也快来吃点儿吧。”浮舟从未体验过如此粗糙笨拙的伺候,心里很不痛快,她说:“我的心情非常不好……”若无其事地婉拒了。可是她们却硬要劝食,这种强人所难的举止也实在太不文雅了。

当天众多身份较低的法师下山来报告说:“僧都今天将下山。”这里的尼僧们询问:“缘何忽然下山?”法师回答说:“据说一品公主遭鬼怪附身作祟,宫中宣召比睿山的座主进宫举行祈祷法事,如若没有僧都参加祈祷,恐难奏效。因此昨日二度遣使来召。夕雾左大臣家公子四位少将,于昨夜深夜时分上山,明石皇后也遣使送信来。因此僧都今天将下山来。”说时生气勃勃。浮舟听了这番话后,心想:“我大可不必怕难为情,前去面晤僧都,恳求他为自己落发为尼。趁现在阻挠行事者甚少的好时机,行动吧。”于是浮舟坐起身来,与老母尼僧商量说:“我的情绪极其恶劣,想趁僧都下山的机会,请他为我授戒,让我落发为尼,务请您老人家代为要求!”老母尼僧没有思前想后,只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浮舟回到自己往常居住的房间。她自从住在这里后,她的头发向来是妹尼僧给她梳整的,此刻浮舟也不愿意让他人来触摸她的头发,而她自己又梳不好,因此她只将发端部分稍许松开垂下。浮舟觉得未能让母亲再次见到此时自己的姿影,实在伤心,尽管这是自己自作主张坚决要出家的。大概是由于自己长期患病的关系,青丝有些脱落,不过实际上并不显得发丝稀疏,看上去还是很浓密,发长六尺,发端着实很别致,青丝缕缕润泽亮丽,的确美极了。她情不自禁地独自低吟:“亲人预见我剃度。”

日暮时分,僧都下山到小野庵室来了。侍女们事前已把南面的房间收拾干净,重新装饰布置,并在这里给僧都设座。只见许多秃头法师熙熙攘攘地四处穿梭,情景异乎寻常,似乎挺可怕。僧都来到老母尼僧的房间,问安说:“您近况可安康?”接着又说:“听说妹尼僧已赴初濑进香去了,到这里来的那位还住在这里吗?”老母尼僧回答说:“是啊!她没有去初濑,还留在家里。她说她情绪极其恶劣,想请你给她授戒,让她落发为尼呢。”于是僧都来到浮舟的房间,说声:“小姐住在这里吗?”说着就在围屏外近旁坐下。浮舟尽管很难为情,但还是向围屏方向膝行过去与僧都应对。僧都对她说:“我等出乎意外地得以邂逅,想必也是前世注定的宿缘,先前曾为小姐的病患做过虔诚的祈祷法事。不过,我身为法师,一般没有什么要事,不便作书信往来,自然久疏问候。这里净是些怪简素的、遁世的出家人,不知小姐缘何来到这里?能否适应?”浮舟回答说:“我已决心不存活于人世间,不料竟离奇地辗转苟延残喘至今,实在是可悲至极。承蒙妹尼僧夫人多方无微不至的亲切照顾,我虽愚钝,但也知不胜感激盛情。不过我还是无意沦落俗世,意欲遁入空门,故恳求僧都为我授戒,让我削发为尼。此身纵然存活于俗世,也绝不能过一般女子的生活。”僧都说:“你年纪轻轻的,前途远大,为何一心只想出家呢?这样做反而会招来罪障。当然你萌生出家的念头时,这份道心似乎很坚定,然而历经多年岁月之后,作为女子之身,当初的那份坚定意志难免会有所动摇。”浮舟说:“我自幼就是个福薄多恨的苦命人。母亲等人也曾说过:‘干脆让她出家为尼似乎更好。’到了稍微懂事的时候,更是厌恶世俗女子所过的生活,一心只想为来世修福。也许我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的关系,近来经常感到精力极其衰弱,缘此,万望僧都应允我削发为尼的请求。”浮舟边哭泣边恳求。僧都心想:“奇怪啊!长相如此标致的女子,出于什么动机,竟这么厌世而决心遁入空门呢?先前我做祈祷法事降伏的鬼怪也曾说她厌世,如此看来,此人确有出家的因缘吧。倘若上次我不为她做降妖祈祷法事,恐怕她也活不到今天。一度被鬼怪附身的人,如若不出家,恐怕会后患无穷的。”于是僧都对浮舟说:“不管怎么说,但凡决心出家,皈依三宝,总是佛门赞善之事。我身为法师,自然不会反对。只是授戒之事,必须从容举行。我此番承接紧急要务下山来,今夜必须赶赴一品公主那边,明日在宫中开始举办祈祷法事,进行七日,期限届满退出后,再回到这里来给你授戒吧。”浮舟听罢心想:“届时妹尼僧已从初濑返回,势必阻止我出家,这就是莫大遗憾了!”于是浮舟借口心情极其恶劣,急欲立刻出家,遂再次恳求说:“我感到非常痛苦,倘若日后病势愈加严重,即使受戒恐怕也无济于事了。所幸今日喜得拜见,正是极好机会。”说罢失声痛哭。僧都圣心慈悲,十分怜恤她,说道:“夜已深沉。我从山上下来,昔日年轻时走这么一

趟不算回事,如今年纪渐老,颇感疲劳,本想稍事休息,再进宫去。你既然如此急欲如愿,我就今夜给你授戒吧。”浮舟喜不自禁,遂取来一把剪子,放在梳具盒盖上呈上。僧都遂呼唤:“诸位法师,请到这边来!”最先在宇治院发现浮舟的两个僧人跟随师父僧都一道下山,僧都叫来的法师便是他的这两个弟子。僧都对其中的一个阿阇梨说:“你给这位小姐落发吧。”这阿阇梨心想:“当时见过她的凄惨模样,这样的人如若当俗人活在这个世间,大概也没有什么意思吧。”因此觉得浮舟出家是顺理成章的。可是当他看到浮舟将她的秀发从围屏垂布的缝隙里送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要剪掉如此亮丽可爱的秀发实在可惜,因此手持剪子,当下逡巡不忍下手。

少将尼僧由于她的那个当阿阇梨的哥哥跟随僧都一道下山来,此刻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哥哥叙谈。另一个侍女左卫门也在接待一个随同僧都一道来的老相识法师。住在这偏僻山乡里的人,难得遇见熟人到访,因此都蛮热心地各自接待各人的老相识客人。浮舟身边只有菰君一人陪伴。菰君到少将尼僧那里将小姐已削发为尼的事告诉她。少将尼僧大为震惊,赶紧跑过来一看,只见僧都将自己的袈裟让浮舟穿上并说:“权且以此略表仪式吧。”又对浮舟说:“请小姐朝着双亲所在的方向顶礼膜拜!”浮舟不知道母亲所在之处是哪个方向,悲伤至极,以至抑制不住,痛哭了起来。少将尼僧说:“哎呀!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呀!怎么会如此轻率呢!妹尼僧师父回来,该不知多么责怪啦!”但僧都认为事情既然已如此,说些多余的话,只会搅乱当事人的心,实在不该。于是指责少将尼僧,制止她走近干扰。僧都诵念偈语“流转三界中”,浮舟听了偈语第二句“恩爱不能断”,心想:“我早就断恩爱了!”想到这里,心中毕竟不胜悲伤。阿阇梨给她削发颇费工夫,削剪罢,阿阇梨说:“以后请尼僧们再慢慢修整吧。”额发则由僧都亲自削剃。剃度完毕,僧都对浮舟说:“这美丽的容貌今已改变,可不能后悔啊!”接着向她讲述尊贵的佛教教义。浮舟心想:“妹尼僧她们都极力阻止我出家,这件轻易不能如愿办到的大事终于办成了,实在令人高兴极了。”她觉得仅凭这点,似乎活下去便有点劲头了。

僧都一行人奔赴京城后,小野庵室内一派静寂。夜间传来凄寂的风声,少将尼僧她们说:“小姐在这里过着孤寂的生活,原本只是短暂一时的,荣华富贵的前程眼见指日可待,然而小姐却决意削发为尼,今后漫长的一生,将如何度过啊!连老迈衰弱的人,一旦出家了,及至濒临大限之时,也会感到一切皆空,极其悲痛的。”浮舟听了,内心还是认为:“现在我轻松愉快多了。再也不必去考虑尘世俗人的烦恼生活,着实可庆可贺。”她顿时感觉心胸豁然开朗了。翌日清晨,浮舟暗自琢磨:“我削发为尼的愿望总算如愿了,但这毕竟是不被众人赞许之举。昨日改成尼装的模样,今日被人看见了也着实很难为情。削发后发端骤然参差不齐地散开,实在不雅观,可是还能有谁不横加责难我,而愿为我修理齐整呢!”她顾虑重重,多有避忌,躲在幽暗的房间里。她天生寡言少语,纵然在昔日,也不愿把自己内心所思之事和盘托出告诉别人,何况现在,连一个可商谈议事的知心人都没有。因此每当心中困惑无助之时,只能独自面对砚台,信手习字胡书,写下一两首歌,聊以舒怀,其中一首曰:

“人我关系空茫思,

多余获救再遁世。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她虽然这样书写了,可还是顾影自怜,又写下另一首歌曰:

大限即至暗自喜,

不料枉然决为尼。

她信手由笔写下两首同一个意思的歌。正当此时,中将派人送信来,小野庵室内的人们正为浮舟的突然出家只顾喧哗议论,慌乱无策,不知如何是好,遂将此事通过来使转告了中将。中将大失所望,心想:“此人遁入空门的心思如此坚定,难怪连礼仪性的应酬信都不愿意回复,一直冷淡疏远我。她如今这样做了,令我十分扫兴。前天晚上我还曾与少将尼僧商量过,希望能让我看到小姐美丽的秀发。少将尼僧还说:‘且待适当的机会吧。’实在可惜啊!”于是他又立即派人再送一封信去,信中写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尼舟离岸漂远去,

急欲追踪步后尘。”

浮舟这回异乎寻常地拿起信来看了看,正当感伤时刻的她阅览了中将伤心无奈的陈词,不由得涌起一片哀怜的情绪。此时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只见她在一小片纸的一端上,像习字消遣似的随便书写:

心已遁世远离岸,

尼舟前程甚渺茫。

写罢,叫少将尼僧将它用纸包好送给中将。少将尼僧说:“要送给人家,得重新用心写好了再送。”浮舟说:“不!着意去写,反而会写坏的。”少将尼僧就原封不动地送交中将,中将拿到浮舟的答歌,如获至宝,然而已经无可奈何,他深感悲伤!

且说妹尼僧去初濑进香回来,看见浮舟已经出家,万分惋惜,悲伤地对她说道:“我身为尼僧,本应劝你出家,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今后的岁月将如何度过呢?人生无常,我来日无多,也许一两天就天命终了也难预知,因此我多方向佛祈求,保佑你前程平安顺遂。”说罢俯伏痛哭,不胜悲伤。眼前的情景,令浮舟不由得想象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当她闻知女儿的死耗,又不见遗骸之时,想必也是悲伤不已吧。想到这些使她极其伤心,她照例背转身去,沉默不语,那姿态水灵娇美。妹尼僧又说:“你此举太欠考虑,实在狠心啊!”说罢一边怨恨哭泣,一边还是为她准备尼僧装束。深灰色的法衣是她裁缝惯了的活儿,还赶紧缝制小褂、袈裟等。其他的尼僧们也给浮舟缝制了这种法衣让她穿,她们说:“小姐来了,给这山乡增添了异样的光彩,我们喜出望外,正想着从此可朝朝暮暮望见小姐的倩影,不料竟一改常态,实在可惜!”她们觉得很遗憾,大家都在埋怨僧都不该为浮舟落发。

一品公主患病,僧都为她做祈祷消灾法事,果然正如他的弟子们所说的很灵验,公主不久就病愈了。缘此人们纷纷传颂:“僧都的法力高超可敬!”但为保险起见,特将祈祷法事日子延长。因此僧都等一行人并不立即返回横川山寺,依然留住在宫中。一天,在细雨下个不停的凄寂夜里,明石皇后宣召僧都到公主寝处附近做通宵祈祷法事。近来侍女们看护值宿多日,一个个疲劳不堪,大都回房间歇息了,因此留在御前侍候的侍女为数甚少,明石皇后便走进一品公主帐内去了。明石皇后对僧都说:“皇上自昔日以来就信任你,尤其是此番所做的祈祷法事特别灵验。我愈加想把后世之事委托于你,仰仗你办理。”僧都回禀说:“贫僧寿命似已不久长,曾蒙佛祖屡屡多方启示,其中,尤其是近一二年来不时预示距大限不远。缘此近年来贫僧闭居深山,专心念佛修道。此次承蒙宣召,才特别奉召下山。”接着僧都又谈及此番为一品公主做祈祷法事等情况,透露作祟的妖魔格外顽固,曾招出多方的姓名,着实可怕。在谈话的过程中,僧都顺便提及:“贫僧最近遇到一件极其奇怪的、举世罕见的事。今年三月间,年迈的家母为了还愿,奔赴初濑进香。归途中患病在身,为了作短暂的歇息,借宿一处名叫宇治院的宅邸。那里是一座长年累月没有人居住的宽大宅院,贫僧不由得担心会不会有居心叵测的妖怪之类栖息其间,对身患重病者进行骚扰呢。结果正如所深恐的那样……”说着僧都把当时发现一个形迹奇异的女子的状况,述说了一番。明石皇后说:“这确实是一桩稀奇古怪的事啊!”她觉得这个故事很可怕,于是把大都睡着了的贴身侍女们唤醒过来。惟有深受薰大将私下怜爱的侍女小宰相君独自未眠,她也全部听到了僧都的这番述说。刚清醒过来的侍女们则全都未曾听见,不知详情。僧都察觉到明石皇后害怕后,暗自后悔,心想:“不该说这番思虑欠周的话语。”就不再往下说当时的那些可怖的情状,只是说些其后的情况:“贫僧此番奉召下山来时,顺路造访了小野庵室内的众尼僧,暂时歇于草庵时,这个女子热泪潸潸地向贫僧哭诉坚决要出家的决心,热心地恳求贫僧为她授戒,因此贫僧就给此女子剃度了。贫僧的妹妹原本是已故卫门督之妻,贫僧的这位妹尼僧喜获此女子后,本想让此女子来代替自己已故的亲生女,相当精心呵护照顾此女子,不料此女子竟落发为尼了。妹尼僧必然埋怨我这个当哥哥的多余为此女子剃度。诚然,妹尼僧的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女子的长相着实十分标致,貌美如斯的年轻女子,为了念佛修行,让她改变形象,似乎很可惜。但不知此女子是何等身份的人。”口才甚佳的僧都滔滔不绝地述说了一通,小宰相君询问:“那种荒凉可怕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位美人呢?!她究竟是什么门第出身,想必现在已经弄清楚了吧?”僧都说:“哪儿呀,还不清楚。也许现在她本人会自己说出来也未可知。倘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总不至于隐瞒到底吧。但也许是个农家姑娘,乡下未必就没有美女呀!不是说龙女也能成佛嘛。此女子倘若身份卑微,那么肯定是前世罪孽轻微,积德行善,才能生得这般美貌呐。”这时,明石皇后蓦地想起昔日宇治那边发生浮舟失踪的事来。小宰相君也曾从丹穗亲王夫人二女公子那里听说过,浮舟死得非常离奇,她琢磨着:僧都所说的那个女子,说不定正是此人呢。但也不能确定。僧都接着又说:“此女子曾经说过:‘不希望他人知道自己还存活人世间。’看样子此女子似乎有凶狠的敌人存在,所以才悄悄地隐遁起来的吧。因为事情太不可思议,所以这样禀告。”明石皇后对小宰相君说:“肯定就是那个浮舟了。我真想让薰大将知道此事。”然而明石皇后尽管对小宰相君这样说,但是她也不清楚这是不是薰大将和浮舟双方秘密约定好都要隐瞒的事,她觉得没有把握,还是不便告诉这位谨小慎微的薰大将,于是滴水不漏地将此事封存下来,没有告诉他。

一品公主的病痊愈了,僧都也就告辞返回深山,归途中在小野庵室短暂歇脚。妹尼僧极其怨恨兄长僧都,她说:“用不着让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出家,这样做反而使她添加罪障呢!事前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给她剃度了,实在做得太过分了。”现在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僧都说:“事已至此,只顾念佛修行就是了。人世间不论老少,寿命无常。她痛感世态无常而厌世,这也是很自然的。”浮舟听了此话,想起自己病倒在宇治院野外的往事,觉得实在可耻。僧都说:“缝制新法衣吧。”说着将绫罗和绢等物件赠送给浮舟。又对她说:“只要我还活在世间,总会设法照顾你的。万事无须耿耿于怀,自寻烦恼。但凡活在无常的人世间,追求世间荣华的人,无论谁,大都对人世间依恋不舍,千丝万缕的羁绊甚多。但是你在这偏僻的山乡里念佛修行,理应不会有什么可恨或可耻之事。人生本是‘命如叶,命如叶薄’的嘛!”说罢接着又吟咏:“松门到晓月徘徊。”僧都虽说是身为法师,却也富有优雅趣味和高尚的气质。他的这番话浮舟听了,心想:“这真是我想听的言语啊!”今天一整天风声凄厉,僧都说:“唉!山中修行的僧侣在这种‘尽日风萧瑟’的日子里,也不由得感到萧瑟风声催人泪下啊!”浮舟听了,心想:“我现在也成山中修行的尼僧了,落泪潸潸也是很自然的嘛。”她边想边走近房门口附近,朝外眺望,但见远方山谷间,星星点点的有许多人影,穿着各式各样的狩衣,夹杂在上山的人群中,朝这边走来。一般说,欲上比睿山的人,甚少有取道经由小野前往的,只有从名叫黑谷的山寺徒步而来的僧侣偶尔路过这里。今天看到这些身穿狩衣的俗人的身影,浮舟觉得很稀罕。原来这行人中就有为她而怨恨悲伤的中将,中将本想对这桩至今已无可挽回的事,哪怕能倾诉些怨言呢,而前来小野造访的。但见这里的红叶着实美丽,比别处群山上的红叶色彩都显得更加斑斓艳丽。中将一进门来,顿觉情趣盎然,心想:“在这样的草庵里,倘若能遇见性情更开朗的女子,那该是多么珍稀有趣的事啊!”中将对妹尼僧说:“我闲来无事,寂寞无聊,想来看看这一带的红叶长势如何。心中总觉得旧情依依,难以忘怀,想在此借宿一夜。”说着观赏红叶。妹尼僧照例容易感伤落泪,她咏歌曰:

寒风横扫山麓叶,

秃树无荫供憩息。

中将答歌曰:

山乡纵无伊人盼,

过门不入心不忍。

中将对无可挽回的浮舟,依然恋恋不舍。他对少将尼僧说:“请让我窥视一下她变装后的姿影。”接着又带着责难的口吻说:“哪怕仅此一回,你也该履行答应过的诺言!”少将尼僧走进内室一看,只见浮舟已装扮齐整,似乎有意让人窥视似的。她身穿浅灰色绫罗上衣,内衬橙黄色等灰暗色彩的多层内衣。她身材娇小,姿态灵活可爱,打扮得新颖入时,削短了的秀发发端丰厚散开,活像一把展开的由丝柏薄片穿成的折扇。她那端庄秀美的脸庞,化妆得恰到好处,双颊略现绯红。她在佛前念佛修行时,念珠还是挂在近旁的围屏上,而不是拿在手里。她那一心诵经的形象,简直可以入画。少将尼僧心想:“像自己这样的人,每次看到小姐如此美丽的姿容,总是为她十分惋惜,情不自禁地落泪不止,心感悲伤。迷恋她的中将倘若看到她的这副神采,该不知会作何感想呢。”她很同情中将,觉得现在可能正是个好机会,遂指点中将:隔扇的挂钩下方有个空洞,可透过洞口窥视内里。她事先已将会挡住视线的围屏适当挪开。中将透过洞口窥探了一会儿,心想:“真没想到她竟是这么标致的佳人啊!她正是自己理想中的伊人。”他不由得觉得让此人出家,似乎是由于自己疏忽的莫大过失,从而不胜惋惜,也十分悔恨,悲伤至极,激越的情绪几乎控制不住,竟像发疯了似的。他深恐自己的情绪失控被内室的人察觉,旋即退了出来。中将心想:“这样美貌的女子失踪了,难道就没有人来寻找吗?世间不时有传闻,诸如某人的女儿失踪了,不知隐遁到哪里去了,或者是某人的女儿怨恨某男子薄情而厌世,遁入空门了等等,纷纷流传,可是……”中将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接着又想:“如斯美貌的女子,即使换成尼僧装,也不会招人嫌吧。不,应该说比原来的俗身模样反而显得更美,更令人爱怜。我还是要悄悄地设法使她成为我所有。”于是中将热心地向妹尼僧再三恳求说:“小姐还是俗身时,也许不便与我会面,如今已削发为尼,尽可无顾虑地与我晤谈了。恳请您多加如斯劝导她。我出于念念难忘已故令嫒的旧情,屡屡前来造访,如今又增添一种新意趣……”妹尼僧说:“我正为这孤苦伶仃的女子的未来忧心忡忡。你能诚心不忘旧情,经常来访,令我不胜欣慰。我总担心有朝一日我亡故后,这女子着实可怜啊!”妹尼僧说着落泪了,中将心想:“看来妹尼僧与此女子必有很密切的关系,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思来想去还是茫无头绪。于是中将说:“我虽有心关照这位小姐今后漫长的岁月,但我自身寿命能有多长,不得而知,实在靠不住。但是既然能承蒙您这番叮嘱,我今后决不变心。然而果真没有来寻找这位小姐,并愿照顾她终身的人士吗?这点很不清楚。虽说现在不明底细也无须顾虑,但是彼此间的关系终归还是有些隔阂。”妹尼僧回答说:“如果那小姐仍是俗人之身存活世间,此后说不定如你所说会有人找上门来。可是如今她对俗世万念俱灰,决意出家为尼,力求完全断绝与尘世的关系,看来这完全是她本人的志愿啊!”中将又作歌一首叫人转告浮舟,歌曰:

君因厌世遁空门,

我遭厌嫌心郁闷。

少将尼僧遂将中将这番深切诚挚的情意,向浮舟作了详细的转达,并转述中将的话说:“请把你我当作兄妹关系,彼此闲话无常世间之琐事,或许能排解惆怅呢!”浮舟答话说:“你所说的深切诚挚的情意,我听了也不懂,实在遗憾。”她对对方所咏“我遭厌嫌……”的歌句,则不予回应。浮舟心想:“此身遭遇意外的忧患,对世间男女情怀早已感到毛骨悚然,但愿自己身心宛如深山中的朽木,为世人所弃,了此终生。”她采取这种态度处世,因此长期以来万念俱灰,郁闷惆怅,频频陷入沉思。但自从出家本意如愿以偿后,心情似乎开朗了些,有时和妹尼僧游戏般地彼此吟咏和歌,时而对弈围棋,度送朝朝暮暮。在修行方面她也很用功。《法华经》自不消说,其他经文也诵读了不少。不久冬季来临,积雪甚深,往来行人绝迹,这小野庵室一带真是无比寂寥。

新年来到。然而小野庵室一带却毫无新春降临的气息。严冬期间结冰的溪流尚未解冻,听不见流水声,不由得令人备感孤寂。浮舟想起那个吟咏“不曾迷路却迷卿”的人,她对他早已感到厌恶也很绝望,但是对当时的情景还是难以忘怀。念佛诵经余暇,她往往习字,信手随笔咏歌曰:

眺望昏暗远山雪,

缅怀往昔今尚悲。

她很多时候也在想:“我在人世间失踪已经一年了,大概时不时地也会有人思念我吧!”一天,有一个人提着一个粗糙的篮子,内装时鲜嫩菜,送来呈给妹尼僧,妹尼僧将它转赠给浮舟,并附上歌一首,曰:

山乡雪间摘菜忙,

愿汝安详持久长。

浮舟答歌曰:

山野雪深嫩菜长,

摘菜慰君诚献上。

妹尼僧深受感动,心想:“可惜啊!这女子倘若是常装姿影,前途无量,那该多好……”想及此,情不自禁地落泪潸潸。寝室房檐前附近的红梅花已经绽放,色香无异于往年,浮舟蓦地想起古歌“春仍往昔春”,她对红梅比对其他花更加钟情,莫非是“不厌君袖香”吗?!浮舟于后夜修行时,在佛前供奉清水,还招呼一个年轻的下级尼僧到庭前折来一枝红梅花。那红梅花抱怨似的飘落了一二片花瓣,从而更吐露芬芳,浮舟遂咏歌曰:

拂袖人儿无影踪,

春晓梅香似袖芳。

老母尼僧有一个孙子,在纪伊国任国守之职。此番从任地返回京城前来探访祖母老母尼僧。此人年方三十岁左右,长相相当英俊,神采奕奕。他问候说:“孙儿离京转瞬间已过两年,这期间您玉体可安好?”老祖母已是耄耋之年,神情恍惚。他就去拜访姑母妹尼僧,对她说:“祖母已年迈昏聩了,真可怜啊!看来似乎余寿不多了。我不能侍奉于她老人家身边,长年在他乡远方奔波。我自从双亲亡故之后,一直把老祖母视为父母敬奉。常陆守夫人经常来问候吗?”他所说的“常陆守夫人”,大概是指老祖母的另一个女儿,即妹尼僧的妹妹吧。妹尼僧回答说:“随着岁月的推移,这里总是冷清静寂,无所事事,令人添悲的事越发多了起来。常陆守夫人久无音信了。我惟恐你祖母等不到她回来的那天呢。”浮舟听见他们谈话中提到“常陆守夫人”,以为是在说她母亲,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纪伊守又说:“我返京已数日了,由于公务繁忙,难能抽空。昨日本想到此来造访的,无奈又因薰大将要奔赴宇治,我须奉陪。薰大将在已故八亲王的宇治山庄里待了一整天,这是因为以前薰大将曾和八亲王家的大女公子相好,常出入她们家。这位大女公子于前几年亡故了。后来他又爱上了大女公子的妹妹,并悄悄地将她安顿在这宇治山庄里,不料这位妹妹又在去年春天也亡故了。这回薰大将是为了给这位女子办周年忌辰佛事,去寻找那山寺里的律师,嘱托了应办的诸多程序事宜。……我也想按惯例供奉一套女子服装,作为布施品。不知可否在你这里缝制?衣料可叫他们加急赶紧纺织出来。”浮舟听了这番话之后,怎能不被打动而感慨万千呢,她生怕自己的表情被他人见了感到诧异,遂面朝里背转身去。妹尼僧询问纪伊守说:“听说那位优婆塞八亲王有两位女公子,丹穗亲王的夫人不知是这姐妹俩中的哪位呢?”可是纪伊守只顾继续自己的话题说:“这位薰大将后来哀伤的那一位,似乎是身份卑微的人所生。因此大将并不那么重视她,如今后悔莫及,极其悲伤。早先所爱的那位女公子亡故后,大将伤悲至极,甚至差点要出家呐!”浮舟寻思:“原来此人是薰大将的亲信家臣呀!”不由得害怕起来。纪伊守接着又说:“说来也真奇怪,两位女公子同样都是在宇治亡故的。据我所见薰大将昨日的神色,还真是无比悲痛哀伤。他来到宇治川畔,望着水面伤心地痛哭了。后来回到正殿来,在柱子上疾书,赋歌一首,曰:

川面无存伊人影,

伤心泪泉涌不停。

薰大将寡言少语,神情极其悲伤。像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大将,女子看见了,想必无不魂牵梦萦的。就说我吧,自幼就敬仰这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即使是天下第一的摄政关白,我也不仰慕,一心只想追随这位大将,直至今日。”浮舟听了心想:“连素养并不高深的人们,都能深刻感受到薰大将的人格魅力啊!”

浮舟又听见妹尼僧说:“这位薰大将虽然不能同当年六条院主即已故的光君相提并论,但在当今世上,他们这一家族声望鼎盛。那位夕雾左大臣怎么样?”纪伊守回应说:“谈到这位左大臣,他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他才德兼备,确实超群出众,名望甚高。还有那位兵部卿丹穗亲王,姿容俊秀,真是一位了不得的美男子,我倘若是个女子,真恨不得在他身边当侍女呢。”这些话活像是有人教他,特意说给浮舟听似的。浮舟听了这番话之后,既感悲伤也有兴趣。说的这些人与事,同自己迄今的经历都扯得上关系,然而自己总觉得仿佛不是世间的事似的。纪伊守口若悬河述说了一通之后,告辞走了。

浮舟知道:“薰大将至今还念念不忘我的事啊!”她怜悯薰大将的一片心,同时也牵挂着自己的母亲,想必母亲也还在哀叹伤心吧。然而,事到如今一切思念都无济于事了,已成为尼僧的自己,即使与母亲见面恐怕也是淡然。妹尼僧等人受纪伊守委托办理布施女装事宜,众人忙于染布缝制等事务,浮舟看在眼里,心想:“这是在为我自己的周年忌辰供奉布施品啊!”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不能脱口道出真情。妹尼僧等人向浮舟展示了她们正在裁缝制作的女服,妹尼僧对浮舟说:“你也来帮忙吧。你的缝纫技艺上乘嘛!”说着将一件小褂单衣递给她,浮舟露出为难的神色,说:“我心情极差……”她没有接受,就躺了下来。妹尼僧旋即放下针线活儿,十分担心地问她:“你怎么了?!”另有一个尼僧将一件红色加上粉红色的五重衬褂拿来,对浮舟说:“你应该穿上这样的服装才好,染成浅黑色的衣服太没情调了。”浮舟为消遣信手书写歌一首曰:

身着法衣已为尼,

还思艳装怀往昔?

浮舟心想:“可怜啊!这世间之事,秘密难保,不久终将隐瞒不住。我失踪亡故之后,妹尼僧总会从他人那里探听到我的真实身份姓名,届时定会埋怨我对她过分冷淡,隐瞒实情,不据实告诉她。”她思来想去,最后大方从容地说:“过去的事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是看到你们在缝制这种漂亮女装时,脑海里蓦地隐约浮现出诸多往事,不由得悲从中来!”妹尼僧说:“再怎么全都忘却,一旦回想起来,想必会很多的,可你对我有隔阂,总是隐瞒不说,令我好生怅惘啊!这种世俗服装的配色等,我久已荒疏忘记了,针线技艺也很拙劣,在这种时候总是想到倘若已故女儿还活着就好了。你也会牵挂着呵护自己的母亲是否还在人世间吧。连我这样的人,尚且明知女儿早已亡故,却总疑心她可能还活着,总想哪怕知道她住在某处呢,何况你,不知去向失踪了,肯定会有许多人思念你吧。”浮舟说:“我尚在尘世时,确实有一位母亲,不过,其后岁月流逝,也许她已不在人间了!”说着泪流满面。为掩饰自己的悲伤她接着又说:“多余回忆往事,徒增伤悲,因此我也就不告诉您,绝对不是想隐瞒您。”她表明了自己少言寡语的缘由。

薰大将为浮舟举办周年忌辰法事,心想:“我与浮舟的姻缘,终于成了无常的一场空!”不由得感伤满怀。出于情之所至,他尽量提携浮舟的异父兄弟,即前常陆守的儿子们,其中的成年者推举为藏人,有的则到他自己的右近卫大将府里当将监。他还在未成年的童子中,挑选长相清秀者作为自己身边供使唤的随从童子。有一个沉静的雨夜,薰大将去拜访明石皇后。这天明石皇后身边的侍女很少,他们无拘束地闲聊,薰大将顺便说:“一二年前,我曾爱上了偏僻的宇治山乡中的一个女子,外人似乎有微词,但我觉得这可能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我对自己说:无论任何人,只要是心之所爱,就是有缘。因此经常前去造访。大概是那个宇治地方不吉利的缘故吧,我遭遇了伤心事。其后就觉得那地方路途太遥远,很长时间都没有去造访了。前几天得便又去了一趟,由于在那里每每感到人生遭遇世态无常,甚至觉得那位优婆塞八亲王似乎是为了启发人生起道心,才特意建造这样一处宇治山庄的。”明石皇后遂想起那位僧都所说的事,体谅他内心的苦楚,觉得他很可怜。于是问道:“那宇治山庄里是不是栖息着什么可怕的妖怪?那个女子是怎么亡故的?”薰大将估计她大概觉得这两个女子相继亡故很蹊跷吧,遂答道:“也许是那样吧。在那般偏僻荒凉的地方,难免会有妖怪栖身。刚才我所说的那个女子亡故的情景着实不可思议。”他只是提了一下,却没有详细说,明石皇后也明白:“此事毕竟是他想隐讳的,倘若让他知道我从他人那里听说,已全知晓了,让他难受,未免太可怜了。”另一方面她也考虑到,丹穗亲王当时曾为此事整个人深陷痴迷痛苦,甚至生病,这份邪恋虽属不该,但也十分可怜。看来这件事对这两人来说,各自都有难言之隐,明石皇后觉得自己不宜多管闲事,因此也不再追问下去。

明石皇后只是对侍女小宰相君私下里悄悄地说:“从薰大将的言谈里,可察知他为那女子发生的事极其伤心,着实可怜。我真想把从僧都那里听来的情况都告诉他,但又生怕僧都所说的不是这个女子,因此不便说出来。僧都所说的话,你全都听到了,你可把其中不中听的话省掉,在交谈中顺便告诉他,就说横川的僧都曾经说起这样一桩事。”小宰相君说:“此事皇后都不便对他说,我怎么可以对他说呢。”明石皇后说:“这得因人因时而定,不能一概而论。再说我另外还有不便说的缘由。”小宰相君领会这是由于有丹穗亲王的事,心里觉得好笑。当薰大将来到小宰相君的房间聊天的时候,小宰相君顺便把横川的僧都所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他。薰大将觉得这真是世间罕见的怪事,怎能不大吃一惊呢。薰大将心想:“前些日子,明石皇后问我有关浮舟的事,想必她心中已对此事略知一二了。可她为什么不将详情告诉我呢?实在可恨。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未曾将浮舟的事从头到尾向她细说,这就难怪她了。想当初,我听说浮舟失踪的信息之后,就觉得这是一桩丑闻,所以绝不该透露出去。不料外面反而纷纷传开了各种传闻。这人世间,活着的人有了秘密事尚且难以隐瞒,更何况已死了的人的秘密事,世人自然更肆无忌惮地传播了。”薰大将觉得对着侍女小宰相君也不好意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她。他只是说:“从刚才你所叙述的话看来,这女子的模样,与我所认为死得离奇的人很相似。此人现在还住在那边吗?”小宰相君回答说:“那位横川僧都下山那天,已经给她剃度为尼了。她此前患重病的时候,早就想出家了,但她周围的人觉得太可惜,劝阻她。但她本人要出家之心很坚决,终于还是恳求剃度为尼了。”薰大将心想:“地点嘛,同样都是在宇治,仔细思考前后情景,此人的情状与浮舟的情形别无二致。倘若找到此人,并确认她真是浮舟本人,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咄咄怪事啦!不过,只是听人传说,哪能确信。可是倘若自己亲自出马特地去寻找,又深恐外人背地里会讥议为‘未免太愚顽’。再说,倘若丹穗亲王也闻知此事,势必勾起诸多往事回忆,从而前去搅扰她修行求道的诚心。也许丹穗亲王已胸有成竹,特意关照其母明石皇后莫对我说,因此明石皇后听到了这种奇闻怪事,在我面前就只字也没有提及。倘若明石皇后也牵涉到这种关系中来,那么我纵令很怜爱浮舟,也只好当浮舟早已亡故,从此断绝缘分。就算浮舟死而复活,人总有一天也会死去,届时在黄泉路上,我们也许自然会有机会重逢交谈吧。但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断然不会萌生将她重新夺回来,占为己有的念头了吧!”薰大将思绪万千,颇感烦恼。他估计明石皇后不会把此事告诉他,但他想探知她的心思,于是,有一回他相机对明石皇后说:“有人告诉我,说我所认为死得离奇古怪的那个女子,未曾死去,还沦落在人世间。我心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可是转念又总在想:此女子生性懦弱,似乎不会自下决心,干出抛弃人世,投川自尽的这种可怕事。依那人所说的情状,此女子似乎被妖魔夺走了魂灵。也许确是如此吧。”于是,薰大将稍许详尽地把浮舟的情况告诉她。有关丹穗亲王的事,他谈得非常含蓄,毫无怨恨的表示,其风度诚然颇有涵养。薰大将说:“丹穗亲王倘若得知我又打听到此女子的下落,定会认为我是个愚顽的好色之徒的。缘此,我就装作全然不知晓此女子还活在世间。”明石皇后说:“横川的僧都是在一个黢黑可怕的夜间说起这件事的,所以我没有专注听他说。丹穗亲王怎么会听说呢。我听到别人议论丹穗亲王,说他的癖好很不好。此事如若被他得知就麻烦了。人们说丹穗亲王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举止轻浮,令人讨厌。我实在替他担心啊!”薰大将觉得明石皇后的品格确实端庄稳重,人家私下里告诉她的秘密事,即使在毫无拘束的闲聊中,她也不会将秘密泄漏出来,他从而放心了。

薰大将心想:“浮舟所居住的山乡在哪儿呢?怎样才能找个体面的理由前往寻访呢?首先得去会见横川的僧都,才能打听到确切的情况。总而言之,先去造访横川的僧都是为上策。”光为此事,弄得他日思夜想。往常每月初八是药师如来的缘日,按惯例必定举办供养法事,为供奉药师如来而登上比睿山,有时参拜根本中堂。于是,这次打算从根本中堂就便绕道前往横川,随身侍童只带浮舟的异父弟弟小君同行。至于浮舟家中的其他成员,他现在不拟早早通知他们,打算将来看看情况如何再说。他之所以只带小君同行,大概是想让这梦境一般的重逢场景更增添一些哀伤的深沉情趣吧。在登山的旅途中,一路上薰大将想象着:“如果确认那人肯定无疑是浮舟,而她却已经改装,夹杂在众尼僧的队伍里,或者又传来她另有情夫这种令人厌恶的信息,那该多么凄怆伤心啊!”薰大将浮想联翩,忐忑不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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