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亭子

第五十回 亭子

薰大将虽然有心攀登“筑波山”,但是倘若认死理而强行进入“山端丛林密”处,惟恐会招来世人的讥评,认为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举止轻率,顾虑会酿成名声不佳,很不体面,因此自己不直接给浮舟写信,只是屡次叫老尼弁君去向她母亲中将君隐约表示他对她女儿求爱之意。浮舟的母亲认为薰大将是不会真心爱慕她的女儿的,只是像薰大将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为什么会如此费心寻找她的女儿呢?他的这份风流心思,倒是蛮可爱的。从人望上说,薰大将是当今难得的红人,女儿倘若有相当的身份就好了!她思虑万千。

常陆守的子女成群,包括已故前妻所生为数不少,再加上后妻中将君带来她亲生的且格外珍惜呵护的一个女儿,以及后来与他接连所生的年龄尚小的五六个。常陆守对自己的这许多子女都悉心抚养照顾,惟独对后妻带来的女儿浮舟则漠不关心,视若外人。因此,浮舟的母亲总是怨恨丈夫常陆守太无情,她朝朝暮暮想方设法培育浮舟,务必要让她比后夫所生的子女更加优秀,并企盼浮舟嫁上一个体面的丈夫,提高身份,面目增光。浮舟的长相和风采倘若像其他姐妹那样平庸无奇,那么做母亲的也无须如此煞费苦心地呵护栽培,只需与其他女儿一视同仁地养育就行了。可是浮舟长相十分标致,气质高雅,出类拔萃,远胜于其他诸姐妹。因此做母亲的很怜惜女儿,总觉得处在如今的境遇太委屈女儿了。

当地的贵公子们听说常陆守家有许多女儿,纷纷来函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两三位小姐,都先后挑选到中意的郎君出嫁了。因此浮舟的母亲中将君心想:“这回我该为先夫所生的女儿浮舟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了。”她朝夕不断保护浮舟,无比疼爱并珍惜她。常陆守的出身并不卑贱,他生于公卿家庭,亲戚们也非平庸之辈,他本人也是个相当的富豪,因此生活颇奢侈,宅邸内装潢光辉灿烂,格外精心布置一番,似乎过着风流优雅的生活,可是为人脾气暴躁得出奇,带有乡巴佬的习气。可能是由于自幼就埋没在东国这远离都城的偏僻世界里,而成长起来的缘故吧,说话声音沙哑,还带些乡下口音。他害怕京城里的豪门权贵之家,似乎厌烦他们的繁文缛节,不过他对一切事都力求尽善尽美,细心周到,只是欠缺风流雅趣。他与琴笛之类的优雅嗜好无缘,一向不谙此道,却十分擅长弯弓射箭。总而言之常陆守这家,原本不过是一般地方官的人家,但是由于他家财力雄厚,所以吸引了为数众多的年轻貌美的侍女聚集到他们家来,她们的装束华丽齐整,时而举行拙劣的和歌竞赛,时而讲故事。有时在庚申日通宵达旦举行各种游乐活动守夜,净做些庸俗的、花哨刺眼的游戏。www.smxyu.com 天鹅小说网

恋慕这家闺秀的贵公子们,得知这家生活过得非常热闹,纷纷议论说:“这家的小姐想必聪慧伶俐,相貌很漂亮吧。”在这些对常陆守的女儿浮舟倾心思慕者中,有一个叫左近少将的年轻人,现年约莫二十二三岁,性情文静,才学方面也是众所公认的好,但是可能是由于他身上缺乏灿烂夺目的入时风采的缘故吧,以前与他交往的几个女子都与他绝缘分手了,他这回极其热心诚恳地来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亲心想:“在众多前来向女儿求婚的人们当中,这位左近少将人品不错,性格沉稳,似乎很通情达理,气质也高雅。条件比他更优越的、身份高贵人家的子弟,对于我们这种地方官人家的女儿,纵令女儿姿色再怎么出类拔萃,恐怕也不会前来追求吧。”因此她就将左近少将经常寄来的情书转交给女儿浮舟,遇上适当的机会,她还劝导女儿给对方写富有风情的回信。于是,这位母亲就自作主张,拟选定这位左近少将作为浮舟的夫婿。她暗下决心:“纵令常陆守漠然地不把女儿浮舟放在心上,我也要拼命培育这个女儿成个像样的人。人家只要看到姿色着实美丽的浮舟,想必不会漠然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吧。”于是,她与左近少将约定于今年八月间让他们成亲,并着手准备妆奁、日常家用器具,乃至制作价值不大的琐屑玩具等。她挑选做工精巧、样式可爱的东西,诸如泥金画、螺钿镶嵌器物等,但凡做工细腻、别具意匠的,她都悄悄地收藏起来,留给女儿浮舟,而把品质相对差些的东西给常陆守看,并说:“这是好东西。”常陆守不识货,良莠不分,凡是女子需用的器具,通通采购进来,放满他亲生女儿们的房间,女儿们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甚至连目光都好不容易才能从器具中挤出来往外看。另一方面,他还从宫里的内教坊聘请琴师和琵琶教师,前来教女儿们习琴。每教会一曲,他或是站着或是坐着,都要向老师拜谢,十分欣喜,犒赏老师的礼品之多,甚至没顶,场面好不热闹。有时教习豪华的节奏急促的大曲子,在饶有风情的暮色苍茫时分,他的女儿们便与老师合奏,这位不甚解风流情趣的常陆守甚至深受感动,顾不得在人前,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在旁人看来,这是一种不得要领的赞赏。浮舟的母亲略有审美修养,看到这般情景,觉得很寒碜,没有特意夫唱妇随,不跟着常陆守赞赏,她丈夫经常气愤地埋怨她,说:“你蔑视我的女儿。”

且说那位左近少将等候着八月喜结良缘。他等得不耐烦,遂差人来催促说:“既然已应允,希望早些完婚为佳。”浮舟的母亲寻思:“这门亲事是自己一人自作主张决定的,如今要提前办理,凭自己独力运营,恐怕难以办到。再说,左近少将的人心究竟如何,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还是有些担心。”于是,在当初给他们做媒的媒人到来时,她就请媒人到身边来,对媒人说:“有关我这女儿的婚事问题,需要考虑的事颇多,承蒙你做媒说合,我也思考了很长时间,由于对方是个非同寻常的人,承蒙垂青不好婉拒,终于遵命订约。然而此女实际上是个无父之女,靠我一人抚育长大,惟恐教养欠周,遭人耻笑,这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担心的事。此外舍下尚有许多年轻的女儿,她们各自都有称心的夫君照顾,自然听任她们的夫君做主,不需我来操心,惟有我这个女儿,在世态变幻无常中,最令我放心不下。久闻左近少将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君子,因此忘却一切理应谨慎思考的顾虑,顺应对方的恳求,应允了这门亲事。但是,万一成亲以后,左近少将变心了,我们就成了世人的笑柄,那就太可悲了!”

媒人到左近少将那里去,把浮舟母亲的这番话如实地转告左近少将。他听了之后,顿时满心不悦地说:“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这位小姐不是常陆守的亲生闺女,虽说同样是他家的人,但是人们一听说这位小姐是这家夫人带来的前夫的女儿,势必觉得掉份儿,那么作为女婿出入这家,自然也不体面不是吗?你事前没有把翔实情况了解清楚,就信口给我做媒呀。”媒人觉得受了委屈,回答说:“我原本就不知道他家的底细,只因我妹妹在这家当差,了解情况,我才把您的意思向他们转达。我只听说浮舟小姐在常陆守的众多女儿中,最受重视,因此就想当然是常陆守的亲生闺女,万没想到他家会抚养他人所生的女儿,我既没有听说过,也不曾打听过。只听说‘这位浮舟小姐相貌标致、气质高雅,深受她母亲的爱怜,精心调教,希望给她配上一个头角峥嵘、气度不凡的夫君’。恰巧就在此时,您来问我:‘有无合适的人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求亲?’我告诉您:‘我与他家有这点关系。’就替您去求亲。您现在指责我信口给您做媒,我可担当不起这份罪名。”此媒人本来就是个脾气暴躁、能言善辩的人,他这样回答左近少将。左近少将也失态毫不留情地说:“去当那种地方官家的女婿,在世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很体面的事。虽说这是当今世风所趋,无须说长论短,也有这样的例子:只要受到岳父母的重视并加以庇护,那么其他的缺憾都可以抵消。至于我自己,纵然可以把她当作常陆守的亲生女儿来看待,但是世人的议论,肯定还会散布说我是贪图常陆守家的财产,才愿意娶这家的非亲生女的。源少纳言和赞岐守等可以趾高气扬地出入常陆守家,相形之下,惟独我几乎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而加入其女婿的行列,实在是太丢人了!”这个媒人汉子是个善于阿谀奉承品格差的人,听了左近少将这番话之后,觉得这门亲事没有做成很遗憾,这对左近少将来说怪可怜的,对自己来说也很难堪,于是便对左近少将说:“您倘若真想迎娶常陆守的亲生女儿的话,他家还有一个年龄尚小的小女儿,我可以替您去跟常陆守说说看,这位小姐是常陆守与现在的夫人所生的女儿,深受常陆守的宠爱。”左近少将说:“哎呀!辞退当初所追求的小姐,现在要换上另一个,不成体统吧。但是,我向常陆守家求婚的本意,就是因为常陆守人品上乘、财力雄厚,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我希望他做我的后盾,怀抱着这种愿望,才向他家女儿求婚的。我并不是仅仅要求一个长相标致的小姐就足够。如果我只求身份高、容貌亮丽的女子,那有的是,这是很容易得到的吧。然而我往往看到经济不富裕、生活拮据但是情趣高雅、爱好风流的人,结果总是穷困潦倒,为世人所不屑,因此我希望一辈子过上安稳舒适、富裕快乐的生活,哪怕略受世人的讥讽也罢。那你就去向常陆守如此这般地说项去吧,常陆守应允的话,那么这门婚姻的对象,按你的策划去办,换人也不错。”

这个媒人汉子的妹妹,就在浮舟的居所即常陆守宅邸的西厅里当差,缘此迄今左近少将给浮舟写的情书,都交由此人转递,但是媒人本身尚未直接见过常陆守,他们之间彼此都是陌生人。尽管如此,媒人还是贸然突兀地向着常陆守居住的那栋房屋走去。他请求门房通报一声,说:“我有事要向府上主人禀报。”常陆守听转报后,不当回事,冷淡地说:“我曾听说此人经常在这一带进进出出,我又没有召他前来,他究竟有什么事要说?”媒人又央求门房代为转报称:“是左近少将大人派我前来禀报的。”常陆守便接见他。媒人挂着一副难于启齿的面孔,不大一会儿就膝行到常陆守近处,开口说:“近月以来,左近少将有信给夫人,向小姐求婚,已蒙应允,并定于八月间举行婚礼。左近少将选定良辰吉日,希望早日成亲。不料竟有人对左近少将说:‘这位小姐确实是这位夫人所生,但不是常陆守的亲生骨肉,你若攀上这门亲事,让世人知晓了定会嘲讽你这贵公子是在谄媚常陆守呢。一般说贵公子充当地方官的女婿,图的是指望老丈人把他当作家中的主君一般地尊重他,像掌上明珠般呵护他,万事无微不至地照料他。抱着这种期盼而充当地方官的女婿的,确有其人,不过,你所要娶的对象不是常陆守的亲生闺女,恐怕上述的指望将落空,老丈人不会把你当作真正女婿来看待,而是另眼简慢对待,不值得当这样的女婿嘛。’有许多人经常这样责难他,因此左近少将此刻极其烦恼,无计可施。他当初原本是看中大人您威望显赫、富裕昌隆,可以做他的坚强后盾,这才登门求婚的,却并不知道这位小姐非您亲生骨肉。因此他对我说:‘据说常陆守府上,此外还有许多年幼的小姐,若蒙允诺其中一人,得以了却宿愿,那真是欣幸万分。你不妨替我去探询常陆守的意向如何吧。’”

常陆守回答说:“左近少将有这样的意思,我确实未曾详细听说。对于浮舟这个女儿,我理应同其他女儿一样,一视同仁,然而家中庸碌儿女众多,我能力有限分身无术,不能一一照顾周全。在这过程中,夫人就多心起来,略有微词,歪曲地认为我歧视她带来的女儿浮舟,把浮舟当作外人看待,因此有关浮舟的事,一概不容我说三道四。有关左近少将求婚的事,我也略有所闻。不过他如此看重我觉得我可依托,我却一向不知晓。他想要娶我的女儿,我感到很欣幸。其实嘛,我确实有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儿,在我的许多女儿中,我最爱她,哪怕为她舍命也心甘情愿。前来求婚者不乏其人,但是,在我看来当今世上的年轻人生性浮躁缺乏稳重者居多,所以担心倘若轻易应允反而会使女儿将来遭罪,因此至今尚未选定答应谁人,日思夜想总希望能找到一个诚实稳重,女儿可依托终身的女婿。提到这位左近少将,我年轻的时候,曾在他父亲已故大将麾下任职,当时,也曾以家臣的身份拜见过这位左近少将,觉得他真是个精明优秀的人,暗地里由衷倾慕他,愿为他服务。但是由于后来远赴外地各处任官职,经年累月远在他乡,以至久疏往来,变得生疏。如今听到左近少将有此意向,令我不胜惶恐,贵方所谈之事,估计办起来不难。只是左近少将改变初衷,生怕内人心生怨恨,该如何是好?”常陆守娓娓而谈,媒人心想:“这桩婚事有门儿了!”不胜欣喜,说道:“此事大人不必过分担心,左近少将惟盼您一人允诺。他说:‘纵令小姐年龄尚幼,只要深受亲生父母疼爱,并重视培育她成为优秀的人,就符合我的愿望。只是不想勉强奉承岳家,迎娶一位继女。’左近少将人品高尚,名声也好。虽说是年轻的贵公子,却没有沾染年轻贵公子们的那种各有所好的骄奢淫逸,而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君子。拥有的领地庄园,一处处为数甚多。眼下的官阶虽然只是少将,收入似乎尚少些,然而他拥有优越的门第,远胜于暴发户耀武扬威的平庸之辈。明年他可望晋升为四位,此番肯定会晋升为天皇侍从官首,这是当今皇上亲口说的。皇上说:‘此朝臣才德兼备,无可挑剔,何以至今尚无妻室?应尽早选定一位老丈人作为后援人才好。此人不久即可晋升公卿职位,有我在此,无须顾虑。’皇上身边的一切事务,均由这少将承办。少将是个机灵人,品格非常优秀,是个能肩负重任的人。如此难能可贵的佳婿,主动找上门来求婚,希望大人从速决定为佳,因为少将府上,欲招他为婿而前来说亲的人争先恐后、络绎不绝,这边倘若逡巡不前,他就会向别处转移目标了。我只是为贵府日后可安心着想,而前来说亲的。”媒人满口甜言蜜语,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常陆守本是个庸俗的乡巴佬,他满面春风,微笑着听罢这番话后,说道:“大可不必担心当下收入不多的问题,只要我一息尚存,甘愿把他捧到头顶上,全力关照,定当让他感到没有什么不足之处。纵令我寿命有限,中途归西不能照顾到底,我所遗留下来的金银财宝、领有的一处处庄园,全归我这个女儿所有,无人胆敢前来争夺。我家虽然子女众多,但是这个女儿从小就是我特别疼爱的宝贝,倘若得到少将真心实意爱护她,即使少将为求得大臣职位而须耗尽稀世罕见的珠宝金银,我也能提供不怠。当今皇上对他如此垂青,要我做他的后援人更无须顾虑了。这门亲事,无论对少将还是对小女来说,都是最幸福的,不是吗?!”常陆守对这桩婚事似乎很满意地说了一通话,媒人高兴极了,他既没有把这份高兴告诉他妹妹,也没有到浮舟母女的住处打个招呼,旋即匆匆奔赴左近少将宅邸去了。

媒人觉得常陆守的这番谈话,实在是再好不过了,遂将这番话如实地转告左近少将。少将虽然觉得有些庸俗,但并不讨厌,还是露出微笑听取媒人讲述。当他听到“即使少将为求得大臣职位而须耗尽稀世罕见的珠宝金银,我也能提供不怠”,就觉得常陆守连官场的赎劳之事都说出口,未免小题大做太刺耳了。他听罢有些踌躇不决,问道:“那么你有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那位夫人呢?她精心为女儿策划的这桩婚事,倘若我违了约,惟恐不了解原委的人定会嘲讽我为人缺德、举止乖僻异常,这可怎么办呢?”媒人说:“哪儿呀!那位夫人也特别疼爱这位小姐,精心栽培她成为淑女,只因浮舟小姐在姐妹中最年长,夫人惦挂着她的婚事,所以才允诺首先将她许配的。”少将也曾想过:“浮舟向来是夫人无比疼爱并十分重视的女儿,如今我突然变卦,这算是怎么回事呢?”可是转念又想:“纵令浮舟的母亲一时会怨恨我无情寡义,世人多少也会非难我,但是自己的未来远大前程的幸福毕竟是第一重要的。”这个左近少将是个彻头彻尾的功利精明者,他打定变卦主意后,连先前约定的结婚日期都没有变更,径于当天的傍晚到常陆守家与他的亲生女儿即浮舟的妹妹成亲了。

常陆守夫人不知情,由于婚期逼近,她只顾抓紧时间悄悄为浮舟的婚事做准备,她让众侍女换上新装束,把室内装饰得充满喜庆氛围,给浮舟洗头、梳理发型,换上新装,打扮得十分美丽,甚至令人感到:这样一个美人,嫁给像少将这般地位低下的人,太可惜了。浮舟的母亲暗地里想:“浮舟这孩子实在可怜!倘若当年她的亲王父亲收留她,让她在亲王身边长大,那么即使亲王已故去,薰大将所表露的事,纵然受之不起,我也哪能不应允呢。然而现今惟有自己内心知道她出身高贵,外人都不把她当作常陆守亲生女儿看待,而了解实情的人,反而因为当初八亲王不肯收留她,而蔑视她吧。想到这些实在令人悲伤啊!”她接着又想:“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姑娘家错过了青春期也是很麻烦的事。所幸的是这位少将出身不算低贱,人品也还好,又如此热心地恳求。”所以她一心自作主张,答应将女儿浮舟许配给少将。这也是由于媒人口齿伶俐,善于花言巧语,妇女易受迷惑以致上当。

约定成亲的日子迫在眉睫,眼见明后日期限就到了,浮舟的母亲心绪不安,急如星火。她无法沉着镇静地待在浮舟的居室里,只顾忙叨叨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常陆守从外面走了进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话,他说:“你背着我,欲把爱慕我女儿的左近少将夺走,这真是不自量力的轻率之举哟。要知道你那位高贵亲王家的小姐,贵公子们是不要的,而我们这种身份卑微寒碜人家的女儿,倒是他们追逐寻觅的对象呢。你虽然处心积虑,巧妙地施展心计,可是对方全然无意眷顾这方,却看中了另外一个。既然如此,我就对他说:‘悉听尊便吧!’应允了他。”常陆守是个肤浅蛮不讲理、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人,他不加考虑地任意说了一通。浮舟的母亲大吃一惊,她缄口不语,过了一会儿,心绪镇静下来,她暗自寻思,人世间的伤心事接连不断地浮现在她脑海里,痛苦的热泪眼看着即将夺眶而出,她转过身去,静静地离开了。她走进浮舟的房内,看见一无所知的浮舟,多么美丽高贵,真是令人爱怜,她心想:“不管怎么说,浮舟的美貌绝不亚于其他女儿。”这么一想,她心中稍获安慰,遂与乳母两人交谈,她说:“浮浅无情莫过于人心啊!我虽然也明白,对待哪个女婿都要一视同仁,重视和照顾他们,但是惟有对浮舟这女儿的夫婿,我格外关注,甘愿为他舍命也在所不惜,万没想到此人竟由于浮舟没了父亲是个继女而欺侮她,他舍弃她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她的妹妹,世间哪里有这种道理呀!我不愿看到也不愿听到自己身边的人出现这样可悲的事情。可是常陆守却认为这种事情很体面,从而欣喜地允诺,并大肆宣扬,恰似一对气味相投的翁婿所干的悖理行径。我决意今后对此事一概不插嘴,因此想设法暂时离开这宅邸,在别处住一段时间呢。”她悲叹不已地述说。乳母也非常愤慨,她痛恨他们竟如此欺负贬损自家小姐,她说:“没什么,说不定这还是浮舟小姐的幸运,会逢凶化吉的。少将的心地如此龌龊,赏识不了浮舟小姐的美貌丽质。我家小姐应该配一位气质高雅、通情达理的夫君。那位薰大将大人风度翩翩,我曾隐约窥见过,他那动人的英姿,令人看了,仿佛觉得寿命都可延长似的。他如此真心爱慕小姐,夫人何不顺随浮舟小姐的命运,把小姐许配给他呢。”夫人说:“唉,不要异想天开啦!听人家说,这位薰大将多年来决意不娶寻常平庸的女子。夕雾左大臣、红梅按察大纳言、蜻蛉式部卿亲王等人,都很热心诚恳,愿招他为女婿,可是他却置若罔闻,终于获得皇上赐婚,娶到皇上特别珍惜、宠爱的二公主。要多么优秀的美人,才能获得他真诚的爱呢?!我只想把女儿浮舟送到薰大将的母亲三公主身边去当侍女,让她时不时能和薰大将会面。不过,虽然三条宅邸堂皇美好,但是要与别的女子争宠,毕竟也是令人忧心忡忡的事。丹穗亲王的夫人二女公子,世人都说她好福气,可是近来也遭遇了忧患来袭,丹穗亲王又另娶了夕雾左大臣家的六女公子。如此看来,不管怎么说,惟有不生二心的君子,才是最体面最靠得住的。从我自身上看,也能明白,已故八亲王也是个情深意浓、风流倜傥、情趣高雅的人,然而他却不把我当人看,真使我伤透了心。相比之下,现在这位常陆守,虽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才干,既不解风雅情趣也很粗俗寒碜,但却是一根筋,能守着一个妻子,从无二心,因此我得以安心度过岁月。当然,偶尔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常陆守生性暴躁,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情面,臭脾气大肆发作起来,也是很讨厌的,不过还不至于令人悲叹、真心痛恨,有时遇上不如意的事,彼此争吵一番,过后觉得性格合不来是无可奈何的,也就无事了。公卿大臣、亲王们之家,再怎么富贵荣华,像我们这种身份卑微的人也进不去,即使进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徒劳一场罢了。看来办任何事总须与自己的身份相称,每想到这些,就觉得浮舟这孩子的前途命运很可悲。总得设法给她物色一个如意的郎君,免使她成为世人的笑柄。”

常陆守忙不迭地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准备婚事,他对夫人说:“你这边有许多漂亮的侍女,当下一段时间暂时借我用吧。此外听说浮舟房间里有新制的帐幕等物件,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挪到那边去使用,索性先借用浮舟的房间算了。”他说着走到西边浮舟的房间,时而站立时而坐下,摆摆这个弄弄那个,胡乱地装饰摆设了一番,把原先布置得十分得体,各个角落都妥善安置得井井有条的美好雅观的房间,画蛇添足地搬进来一些屏风等,胡摆一气,再加上橱柜和双层柜等,笨拙难看,摆设得杂乱无章。常陆守自我欣赏地忙叨摆布,他的夫人虽然觉得不堪入目,但是她决心一言不发,只是袖手旁观。浮舟只好转移到北边的房间。常陆守对佯装不知的夫人说:“我完全知道你的心思。同样都是你所生的女儿,万没想到你对我的这个女儿如此冷淡,弃之不顾。不过,算了,世间又不是没有无娘的女孩儿。”于是,常陆守在白日里就和乳母两人为这女儿梳妆打扮。这女儿的长相并不难看,年方十五六岁,个子矮小,体态圆乎乎的。她长着一头美丽的秀发,油黑的发丝成簇地垂到便和服的下摆处,常陆守抚摩着这头秀发,觉得它着实很美。他心想:“其实,我不一定要把原本拟娶另一个人的男子招为女婿,可是这位少将人品高尚、才华出众,多少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要招他为婿,若把他让给别人多么可惜啊!”他被媒人谋骗了还说这种话,真是非常愚蠢。左近少将这方也轻信媒人的话,觉得常陆守殷实富足又如斯热情对待,这样一来就万事无罪,无可非难了,于是按原来约定的结婚日期,当天夜晚上门来成亲了。

浮舟的母亲和乳母觉得此事实在荒唐无稽,总觉得非常别扭。住在这里照管浮舟,也太没意思了,于是浮舟母亲便给丹穗亲王夫人宇治二女公子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平日没有什么像样的要事,不宜熟不拘礼地搅扰,故而久疏致函问候。现今小女浮舟为了躲避凶日,必须暂时移居他处,府上隐蔽之处若有僻静房间,如蒙赐借,则感激不尽。微不足道的我,一手抚育此女,力不从心,万般悲伤痛苦之事接踵而至,在此困境中,可仰仗者仅只贵处……”此信显然是带着眼泪书就的,二女公子看信后,觉得甚可怜。她心想:“父亲生前不承认此人为女儿。如今父亲和姐姐皆已亡故,只遗下我一人在世,我擅自认她为妹,是否妥善?但她此刻处境艰辛,颠沛流离,我倘使置若罔闻,着实于心不忍。自己与她之间又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故,姐妹彼此各散西东,不互相帮助,对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不体面吧。”她思绪翩跹,心烦意乱。浮舟的母亲也曾向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诉苦,因此大辅君对二女公子说:“浮舟的母亲中将君写这封信寄来,想必有什么深沉的苦衷吧!小姐复函时切莫过于冷淡令人难堪。姐妹中有出身卑贱之母所生的,这种事世间常见,万不可说些过于无情的话。”

于是,二女公子复函道:“顷接来函,舍下西面有不引人注目的房间可供使用,只是陈设十分简陋,若蒙不嫌弃,可来暂住。”写罢随即发出。浮舟的母亲中将君见信后着实高兴,旋即决意悄悄地携领浮舟前去。浮舟本来就想亲近这位异母姐姐,此次因婚事变卦而让她获得此机会,心中不胜欣喜。

常陆守一心想热情隆重款待女婿左近少将,但不知如何办得既华丽又体面。他只顾抛出一匹匹粗糙的东国绢,成匹地犒赏随从人员,还到处摆满了食品,四处扬声呼唤叫大家来吃。身份卑微的随从人员似乎觉得招待周到热情,都十分高兴,少将也觉得诚如所望,自鸣得意能攀上这门亲事真乃英明之举。常陆守的夫人中将君心想:“在常陆守款待女婿,兴头正欢的节骨眼上,自己不顾一切离家而去,未免太一意孤行。”因此强令自己暂时耐住性子,任凭常陆守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只是冷眼旁观。但见常陆守忙不迭地安排:“这里是新婚女婿的起居室,那里是随从人员的住处。”这户人家原本是很宽敞的,但是现在东边的房屋住着常陆守前妻所生女儿和女婿源少纳言,此外常陆守还有许多儿子,因此没有空屋,迄今浮舟所住的起居室已给新婚女婿占居,于是让浮舟移住在廊道靠近尽头的房间里,常陆守的夫人深感不满,觉得自己的女儿浮舟太受委屈了,思来想去最终才想到向丹穗亲王的夫人宇治二女公子求援。这位夫人心想:“女儿浮舟想必是由于没有强有力的后援人,才受人欺负吧。”因此,尽管二女公子不曾正式承认这个妹妹浮舟,她也决定要把浮舟送来。于是,中将君只带女儿浮舟和乳母以及两三个年轻的侍女到二条院来,住在西厢北面少见人迹那一带不引人注目的房间里。夫人陪同女儿浮舟,向二女公子问候来了。尽管多年来疏于联系,但毕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与她们母女俩会面时,毫无腼腆之色。常陆守夫人觉得这位二女公子是个有福气、身份尊贵的人,她看到二女公子呵护照料自己所生的幼婴的情形,既羡慕又悲伤。她心想:“我是已故八亲王夫人的侄女,也是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只因自己身为侍女,即使生下八亲王的女儿浮舟也不能参与她们姐妹之列,以致处境艰难,身受常陆守等的欺凌。”她这么一想,便觉得今天强求与二女公子亲近,也挺没意思的。适逢凶日,奔往二条院这边的方向不吉利,人们忌讳,并借此为由,无人前来访问二条院。因此,浮舟的母亲就在这里住了两三天,这才能从容不迫地观察了这里的景况。

有一天,丹穗亲王回二条院来了。常陆守夫人很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从缝隙中窥视,只见丹穗亲王长相格外俊秀,神采宛如刚摘下来的一枝樱花。她还看见有几个四位五位的殿上人,跪着在丹穗亲王跟前侍候,这些殿上人不论在风采、长相或人品方面,都远比她那个性情粗暴可恨的,可她又不能不一心信赖的丈夫常陆守优秀得多。众家臣各自向丹穗亲王禀报各自负责的那份事务的情况。还有许多年轻的五位官员,她都不认识,她的继子即常陆守前妻所生的式部丞兼藏人当了宫中的御使,也来了。她看见这位威风凛凛令人敬而却步的丹穗亲王超群出众的身影,心想:“多么英俊啊!二女公子有这样的丈夫,真是好福气!我没见到他以前,曾认为此人身份高贵,但作风轻浮,二女公子想必深受其苦,现在看来,这种揣测未免太主观肤浅。看到他那风度翩翩的神采,不由得感到倘若能做他的妻室,纵然只能像织女那样一年和他相逢一回,也是无比幸福的!”这时,只见丹穗亲王抱着小公子,正在逗乐。二女公子隔着矮围屏坐着,丹穗亲王推开矮围屏,与她相对叙谈,这两人的容颜都很漂亮,真是一对般配的夫妇。回想起已故八亲王当年过着拮据寒碜生活的情景,两相比较,不由得人感到,虽然同样都是亲王,竟有如此巨大的差距。其后,丹穗亲王进入围屏内去,小公子就同年轻侍女以及乳母戏耍。许多人前来问安,但丹穗亲王命人转达说他心情不佳而谢客,一直躺着歇息,这一天都在二女公子居室内用餐。浮舟的母亲看到这些情景,觉得:“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很高贵,情趣也高雅,非同寻常。相形之下,自家再怎么极力追求奢侈豪华,终究还是身份卑微者之所为,显得粗俗可怜。”接着又想:“惟有我女儿浮舟,同这里的高贵人家匹配,毫无不相称的感觉吧。常陆守仰仗雄厚的财力,试图把他几个亲生女儿捧得像皇后般高,这些女儿虽然也是我所生的,但是浮舟远比她们优秀多了。今后关于浮舟的前途,不能不抱有远大的期望。”她通夜不眠,辗转思考着筹划未来之事。

翌日清晨,太阳升得老高,丹穗亲王才起身。他说:“母后还是老毛病,玉体欠佳,今天我要进宫请安。”于是整理装束。浮舟的母亲还想看看,于是再从缝隙里窥视,只见丹穗亲王穿上华贵的正装,容光焕发,气质高雅无人可比,他和蔼可亲,十分俊秀。他舍不得离开小

公子,只顾逗他玩儿。早餐吃过粥和蒸饭后,就势出行。今天一早来了许多人员,正在侍从室等候着,此时都走上前来,向丹穗亲王禀报事项。其中有一个人,大概自以为装扮得潇洒漂亮,其实并不怎么样,其貌不扬,身着贵族便服,腰间挂着佩刀,此人走到丹穗亲王面前,更显得相形见绌。侍女们私下议论说:“那人就是那个常陆守新招的女婿左近少将呐。起初定的亲是要娶住在这里的浮舟小姐,后来他说要娶常陆守的亲生女儿,才肯重视爱护她,于是更改,娶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子。”另一个人说:“可是,陪同浮舟小姐到这里来的人,缄口不谈及此事,都是常陆守方面的人时常在议论呐。”她们没有察觉到她们的这些私下议论都被浮舟的母亲听见了,她悲痛欲绝,回想起迄今自己把左近少将当作不错的君子看待,实在是瞎了眼。现在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从而更加蔑视他。这时小公子爬了出来,从围屏的一端向外窥探,丹穗亲王偶然瞥见小公子,旋即回转身走进围屏内对二女公子说:“母后身体若好转,我就立即从宫中回来。假使还不见好,今夜我就得在宫中值宿。近来和你分开一夜都觉得放心不下,好难受啊!”说着又短暂地逗逗小公子,不大一会儿就出门去了。浮舟的母亲反复窥视丹穗亲王的姿容,觉得他活像一朵艳丽的鲜花,简直是百看不厌。丹穗亲王离开后,她顿时感到这里空荡荡的,好生寂寞。

浮舟的母亲来到二女公子房内,极口赞美丹穗亲王一番。二女公子觉得她这番言辞充满乡下土味儿,莞尔一笑。浮舟的母亲又对二女公子说:“当年夫人辞世时,您尚幼小无知,八亲王和身边的家人无不忧愁慨叹,担心您的未来前途不知怎么样,该如何才好。所幸您天生命好,在那种穷乡僻壤中也能平安顺利地长大成人。遗憾的是大女公子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呀!”她边说边落泪,二女公子也情不自禁地热泪潸潸,说道:“人生在世总免不了经常遇上可恨、令人心中不安之事。自己存活世间,幸亏有时也能稍微获得些慰藉。我所紧紧依靠的双亲先我而驾鹤西去,这种情况是世间常见,无可奈何,尤其是母亲,我连慈母的容颜都不识,伤心之情自然有限。惟有姐姐年轻早逝,使我无比悲伤,始终难以忘怀。薰大将为姐姐的去世哀伤万状,嗟叹愁思的郁闷心情无论如何也无法排解,可见薰大将对姐姐那份刻骨铭心的深情,这使我对姐姐的英年早逝更加感到万分遗憾。”浮舟的母亲说:“薰大将被当今皇上招为驸马,备加恩宠,可谓鲜见其例,想必不胜得意自豪吧。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恐怕也阻止不了这桩婚事的。”二女公子说:“这个嘛,也很难说,果真这样,势必被世人耻笑我们姐妹俩都是同一个命运,与其如此,还不如早逝也许更好。一般说,人早死了,尚为他人所悼念,这本是人世间之常情。可是不知怎的,薰大将竟异乎寻常地对姐姐眷恋,永志不忘,他甚至连我父亲死后该做超荐功德等法事都深切关怀,无微不至地照顾到。”她们敞开心扉地交谈。浮舟的母亲说:“这位薰大将甚至曾对老尼弁君说,要寻找这个微不足道的浮舟,作为已故大小姐的替身加以供养呐。承蒙他这么说,不过我当然不作如斯妄想。彼语只缘‘紫草伶俜’,受之有愧,但他那份厚意深情,着实深深地渗透人心啊!”她还顺便谈及她为浮舟操心的种种苦楚,边流淌热泪边述说,她想有关左近少将欺侮浮舟之事,既然外人都已粗略浮浅知晓,遂婉转地向二女公子说:“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什么可怕的,我可以朝朝暮暮和她相依为命,互相安慰度送岁月。怕的是我死了以后,说不定她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而颠沛流离,那才真是凄惨了,因此我在万般忧虑愁思之余,也曾想过:干脆让她当尼姑,隐居深山老林,一心专修佛法,从此斩断尘缘直至了却终生。”二女公子说:“你们的处境确实很艰难,实在是无可奈何。受人欺侮的境遇,是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儿定然会碰到的。不过,缘此而隐居深山也不是什么良策。就说我吧,原本已决心遵照父亲遗嘱,断绝尘缘的,不想竟也遇上这种意外之变,留存俗世至今,我尚且如此,何况年纪轻轻的浮舟妹妹,更难以想象了。像她这样的姿容,改装穿上尼姑服多么可惜呀!”她的这番老成持重的话语,令浮舟的母亲听了感到十分高兴。浮舟的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不过她身上犹存有相当身份者的气质。她依然优雅,只是体态过于肥胖,但她毕竟还是一位常陆守夫人。她说:“恨只恨已故八亲王冷漠无情,不承认浮舟这个女儿,使得她身份不体面,遭人冷眼乃至欺侮。如今听得您这番话语,往昔的辛酸也能获得些抚慰。”接着她又讲述多年来在地方上生活的情景,其中也包括叙述陆奥地方浮岛的饶有情趣的景色。她说:“我在筑波山下过生活,最为难受的是‘孤身只影’,连个知心共话的人都没有。今天能够将心里话详细向您倾诉,心情顿觉爽朗,恨不得能永远在您身边,但只因我家那边还有许多讨厌的孩子,不知何等喧嚣,吵吵嚷嚷急着要找我这个当母亲的,因此日子待长了也不放心这些孩子们。我沦落为地方官的妻子,常嗟叹自身命苦,不希望浮舟重蹈我覆辙。因此想把她托付给您,任凭您安排,我一概不闻不问。”二女公子听了她这番诉苦的话之后,心想:“说实在的,我也不忍心让浮舟受苦。”从容貌或气质上看,浮舟并不俗,蛮可爱的。神态略带腼腆,却不像是造作,有孩子般的天真稚气,又并非无才气。她对二女公子身边的侍女,也恰如其分地回避。二女公子忽然想起:“浮舟说话时,那语调也酷似姐姐,我想让那位寻觅姐姐替身的人来看看她呢。”恰巧此时,侍女们报告:“薰大将来了!”说着按惯例设置围屏,准备迎接客人。浮舟的母亲说:“那么,也让我拜见一下吧。曾经瞥见薰大将的人们,无不夸赞这位大将容貌俊美非凡,但我想,总比不上这里的丹穗亲王的姿容吧。”二女公子的贴身侍女说:“怎么说呢,我们判断不出来。”二女公子说:“这两人相对而坐时的姿态,丹穗亲王的确显得缺乏情趣而相形见绌。然而分别看时,则孰优孰劣着实难以判断。相貌俊美的人总是压倒别人,真讨厌呀!”话音刚落,众侍女都笑了起来,有的说道:“但是,惟有丹穗亲王,薰大将是压不倒的。无论多么俊俏动人的男子,都压不倒丹穗亲王的俊美吧。”大家正谈得欢的过程中,外间传来通报声:“现在,薰大将下车啦!”前驱开道者的吆喝声震耳,薰大将并不立即现身,众人等了好大一会儿,薰大将才缓缓走了进来。浮舟的母亲乍看一眼,不觉得他有多么俊俏,可是仔细一端详,就越发觉得薰大将果然气质高雅、俊秀非凡。相形之下,她不由得感到自己的姿影未免太卑俗难为情,自然而然地整理了一下额发,力求显出一副淡定从容、用心周到、无比端庄的模样。薰大将大概是从宫中退出后,直接到这里来的,因此前驱开道者众多。薰大将对二女公子说:“昨夜我听说姐姐明石皇后玉体欠佳,旋即进宫前去问安,皇子们都不在她身旁,皇后颇感寂寞,因此我就代替丹穗亲王侍奉她直到此刻。丹穗亲王今天早晨也懈怠,很晚才进宫,我估计是你的罪过,是你把丹穗亲王拖住的吧?!”二女公子只是寒暄说:“承蒙代为侍候,这般深情厚谊,诚然应该深表谢忱。”薰大将大概是看准丹穗亲王今夜在宫中值宿,故特选定这天,带着某种私心来访的吧。他照例与二女公子晤谈,在谈话的过程中,动不动就谈及怀念已故大女公子的心情,他没有明显地说出渐渐厌恶世间万事的话语,而是隐约地诉说愁情。二女公子心想:“多年岁月都过去了,为什么至今还不能忘怀呢?!想必是最初他早已向姐姐表明深沉的爱慕之意,故至今不愿表示已然忘怀,而装装样吧。”然而从他的神情上看,他确实非常伤心,在交谈的过程中越发了解他哀伤的心境,二女公子并非木石心肠的人,自然深受感动,只是在交谈中他时不时又谈及许多怨恨二女公子无情的话,令她感到困惑也很担心。为了祓濯荡涤他的这种痴心,她就端出那个可当已故姐姐替身的人的话题来,二女公子婉转地告诉他:“此人最近悄悄地住在这里。”薰大将听见有关浮舟的事,当然不会置若罔闻,也很想见浮舟,但是他并不立即显示出有移情别恋的心思。薰大将说道:“哦,这尊大神倘若果真能满足我的愿望,那真可说是难能可贵了。如果依然如故令我烦恼,那岂不是反而亵渎圣灵山水?”二女公子回答说:“归根到底,还是你求道之心不够虔诚呗。”说着莞尔一笑,躲在一旁的浮舟的母亲听了,也觉得蛮有意思。薰大将说道:“那么就请你转达我的意思吧。不过,听了你这番为逃遁而找的借口的言辞,我不由得回想起往事,颇有不祥之感。”说着眼里噙着泪珠,咏歌曰:

替身倘能长厮守,

或可排遣相思愁。

薰大将照例用戏谑语气表示,以掩饰自己内在的心思。二女公子答歌曰:

“替身投川再无音,

长相厮守谁人信。

你是说‘众手争拉大纸币’吧。如此说来是我多管闲事了,但我总觉得浮舟她似乎太可怜。”话音刚落,薰大将答道:“不!‘终究泊滩头’,还用说吗?莫非我可悲的命运就像被人争夺的无常水泡,就像你说的被人抛入川中的大纸币?这叫我如何慰藉此刻的心境呢!”他说了一通,天色渐暗,可是薰大将还在纠缠,于是二女公子说:“我担心在此借宿的客人看了,会觉得奇怪,今夜还是请你早些回去吧。”她委婉地下了逐客令。薰大将说:“那么,请你向客人转达,就说这是我多年来的宿愿,绝不是心血**一时逢场作戏的轻浮之举。施展你的才能,切莫让我失望。我平生不善此道,遇事甚至可笑到往往胆怯而逡巡不前。”薰大将叮咛了一番之后,告辞回去了。

浮舟的母亲内心盛赞薰大将:“真是一位仪表堂堂,无可挑剔的君子啊!”

她想起:“乳母此前突然想起此人时,曾多次劝我把浮舟许配给他。可是我总认为此言荒唐而不予理睬。现在亲眼看到他这堂堂仪表,就觉得纵然隔着银河,一年一度相会,也情愿把女儿许配给如此灿烂的牵牛星。我女儿浮舟长相这么秀丽,若嫁给一般平庸者,实在太可惜。由于平素看到的净是东国武士那样粗俗的老面孔,所以就以为左近少将是个优秀人才。”她暗自后悔当初欣赏左近少将,自己的见识太浅薄了。此前薰大将曾凭依过的丝柏木柱、他曾经坐过的坐垫都渗透着他留下来的遗香,说起这种奇特的芳香,人们甚至还以为这不过是言者的溢美之词。连不时见到薰大将的侍女们,每见一次都赞不绝口。有的侍女说:“诵念经文,知道在神佛卓越的种种恩泽中,芬芳香味最为至尊。佛说这话是有其道理的。在《药王品》等经文中,阐述得更详尽,‘牛头栴檀’之香等名称,听起来怪可怕的,但是确实有其事,眼前薰大将只要一动作,身上散发出来的就是这种奇香,这就是实证。足见佛说的是真的。这位薰大将想必从幼年时期就勤修佛法,造诣深的缘故吧。”还有的侍女说:“大概是前世积了大量的功德吧。”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盛赞不已。浮舟的母亲听了,自然而然地笑容满面。

二女公子将薰大将所叮咛的话悄悄地告诉了浮舟的母亲中将君。二女公子对她说:“薰大将这个人,生性固执,凡事一经认定,就很执著,不轻易改变。不过,最近他已被招为驸马,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有些麻烦,但是,你既然甚至想让她遁入空门,那就当她成了尼姑看待,不妨把她许配给薰大将试试嘛。”浮舟的母亲说:“我总想设法不让她遭受苦难,被人欺侮,所以甚至想让她隐居,‘深山不闻飞鸟声’。但是今天拜见了这位薰大将的堂堂尊容和神采,连我这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都觉得纵令当身份卑微的奴仆,只要能在那样优秀的君子身边熟不拘礼地侍候,那也是莫大的幸福。何况年轻女子,看见他想必会倾心爱慕他的。然而我这‘微不足道身无着’的女儿浮舟,会不会反而因此播下忧虑的种子呢?一般说,身为女子者,不论身份高贵或卑贱,往往会在这种男女关系问题上,不但今生甚至来世都受到痛苦的折磨。想到这些,就觉得浮舟的前途实在可怜。不过,这只是母亲疼爱女儿,心情忧郁而已,盼只盼一切任凭您为她做主,总而言之,万望您切莫抛弃她。”二女公子深感为难,叹息一声说道:“怎么办呢?!就迄今的情形看来,薰大将确实为人情深可信,但是今后如何,难以预料,不可知啊!”此外二女公子不再多说。

翌日天蒙蒙亮,常陆守派车子来接浮舟的母亲,还带来一封信,信中行文勃然大怒,还带些威胁。浮舟的母亲边哭边恳求二女公子说:“实在诚惶诚恐,万事拜托您了。这女儿浮舟还得暂时隐居府上,让她遁入空门还是怎样,我尚在逡巡中。在这期间,她虽然是微不足道之身,还望您不要抛弃她,多多赐教为感。”浮舟不习惯于过离开母亲的生活,有些胆怯。不过这二条院环境优美,又有情趣,还可以暂时亲近这异母姐姐,所以心中还是高兴的。浮舟的母亲即常陆守夫人的车子走时,天色刚亮,恰巧丹穗亲王从宫中回家来。他由于惦挂着早点看到小公子,遂悄悄从宫中退出,因此没有平日出门时兴师动众的显赫排场,而只乘坐简素的车辆回来。常陆守夫人的车子正好和他的车辆相遇,夫人的车暂时闪避到一旁。丹穗亲王的车辆来到走廊处停住,他从车上下来望了望那边的车子,有所怀疑,问道:“那是谁的车子,怎么没等天亮就急于出门呢?”他以自己风流好色之心揣度:“准是偷情之后,为掩人耳目才匆匆离开的。”这种猜疑心也实在讨厌。常陆守夫人的随从者回答道:“是常陆守的尊夫人回府。”丹穗亲王的随从人员中有几个年轻人说:“称谓‘尊夫人’,好神气呀!”说得众人大笑起来,常陆守夫人听见了,联想到自己的身份确实很卑微,内心十分悲伤。完全为女儿浮舟着想,自己也恨不得是个身份高贵的人。更何况浮舟本人,倘若她嫁给身份低贱的丈夫,那该多么可惜啊!

丹穗亲王走进室内,对二女公子说:“你是不是让一个叫常陆守夫人的人经常在这里出入?在拂晓朦胧的美景中,匆匆乘车回家,车副等人的神情像是要避人耳目似的呀!”他依旧满心狐疑,二女公子觉得他的话很刺耳,听了内心很痛苦,她回答说:“此人是大辅君年轻时候的朋友,又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人物,何苦出此狐疑之语。你总好胡乱猜疑而说些难听的话,请你不要给人乱安‘莫须有’的罪名。”说着闹别扭地转过身去背向他,这动作娇媚动人十分可爱。这一夜丹穗亲王睡得好香,以至不知天已大亮。正殿里聚集众多来访客人,丹穗亲王这才走到正殿来。明石皇后的病情并不严重,今天已痊愈,因此众人皆大欢喜,个个心情舒畅。夕雾左大臣家几位公子有的在下围棋,有的在玩隐韵游戏。丹穗亲王和他们一起游玩到日暮时分。

当天傍晚,丹穗亲王返回到二女公子室内来,二女公子正在里面洗头发,其他的许多侍女各自在她们自己的房内休息,丹穗亲王身边空无一人,他呼唤一个小女童过来,叫她去对二女公子传话说:“我回家来,你却偏偏洗发,莫非要让我孤身守寂寞不成?!”二女公子赶紧让身边的侍女大辅君去对丹穗亲王表示歉意说:“原本向来都是趁亲王不在家的空当才洗头发的,只因近来不知怎的总嫌麻烦懒得洗,已经好久没有洗了。过了今天,这八月里就别无其他吉日了,九月十月又忌讳洗发,所以只好今天洗发了。”恰巧此时小公子正在睡觉,侍女们都在那边。丹穗亲王百无聊赖,遂闲庭漫步各处走走,他望见西边有个生面孔的女童,心想:“那屋里住着新来的侍女吧。”他走近那西边的屋子窥探,从中间的隔扇缝隙里望了望,只见隔扇那面深一尺左右的地方立着屏风,屏风的一端,沿着垂帘设有围屏,围屏上挂着单层薄垂布,从围屏的缝隙窥见紫菀色的华丽衣衫,外面罩上一件织有黄花龙芽图案的绸缎衣裳,衣袖口露在屏风的一端,大概是由于屏风有一扇是重叠着的,所以里面的人没有察觉,而这边的人就可随意看。丹穗亲王心想:“这新来的侍女想必长得很标致吧。”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开通往厢房的隔扇,悄悄地走进廊道,谁也没有察觉。

浮舟她们所住房间走廊外的中庭院里,栽满各种花草,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美不胜收,园内的人工溪流一带,安置着高大的庭园点景石,景趣盎然。浮舟此时正在房门口附近,斜靠着躺着欣赏庭园的景色。

丹穗亲王把本来开着的隔扇再拉开些,从屏风的一端窥探。浮舟没有想到是丹穗亲王,还以为是经常到这里来的侍女,便坐起身来,她那姿态着实优美。生性好色的丹穗亲王,看到这般美女怎肯放过,便拽住浮舟的衣裾,就势把刚才拉开的隔扇关上,自己在隔扇和屏风之间坐了下来。浮舟觉得奇怪,连忙用扇子挡住容颜,猛回眸望了望这边,那神采美极了。丹穗亲王便握住她拿着扇子的手,对浮舟说:“你是谁?请告贵姓芳名。”浮舟不知底细,害怕了起来。丹穗亲王把脸朝向屏风,不让她瞧见,他行动诡秘,因此浮舟暗自揣摩:“莫非他就是最近费尽心思委婉寻找自己的那位薰大将吗?”她闻到一股香味,更觉得似乎是薰大将了,她不由得极其难为情,乱了方寸。浮舟的乳母听见里面的动静有些异常,觉得奇怪,遂推开对面的屏风走了进来,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奇怪啊!”然而,丹穗亲王置若罔闻,依旧肆无忌惮,这虽然是一番出其不意的举止,但是他天生能言善辩,口若悬河,说个不停,不觉间天色已是摸黑时分。丹穗亲王冲着浮舟说:“你是谁?不告诉我,我就不放过你。”说着熟不拘礼似的躺了下来,乳母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此人就是丹穗亲王,她惊诧得话都说不出来,只顾发呆。

二女公子那边点亮了灯笼,侍女们扬声说:“夫人洗好头发,马上就回到居室啦!”除了起居室外,其他处的格子门窗都一一关上了。浮舟所住的房间,距正屋稍远,原本不住人,房间内只放置一套高架橱,还有套着布袋的屏风靠在一处处的墙边上,再就是堆放着杂七杂八的零星物件。浮舟来住之后,这里才打开一面的隔扇,以便通向正屋。一个名叫右近的姑娘,她是侍女大辅君的女儿,也在二条院这里当侍女,她正在挨个地关上一扇扇格子门窗,逐渐靠近浮舟这边来,她说:“哎呀!真黑啊!这里还没有点灯呐。好辛苦地赶紧关上一扇扇格子门窗,这里漆黑得叫人发怵。”说着要把一扇格子窗打开,丹穗亲王听见了,稍感狼狈。乳母更加着急,不过乳母是个心直口快、精明干练的强人,便对右近说:“喂!这里出了怪事,弄得我束手无策,动不了手呐。”右近说:“出什么事啦?!”说着伸手摸索着走了过来,看见一个穿着内褂的男子躺在浮舟身旁,又闻到浓郁的芳香,她马上意识到这又是丹穗亲王不像话的行径。不过,她估计浮舟是不会答应他的。于是她说道:“哎呀!这太不成体统了,叫我右近说什么好呢。我现在就到那边去,悄悄地告诉夫人吧。”说着转身就走开。这里的侍女一个个都觉得把此事告诉夫人,多凄惨多不体面啊!可是丹穗亲王却满不在乎。他心想:“这是个异乎寻常的高尚美人,但不知她到底是谁,从右近的口气中听来,她似乎不是新来的一般侍女。”于是他不得要领地向浮舟问东问西,纠缠不休。浮舟不堪其苦,满心不悦,表面上虽然不露愤恨之色,内心里却感到莫大的羞耻,懊恼万状,恨不得一死了之。丹穗亲王看她的神态觉得她太可怜,便用甜言蜜语抚慰她。

右近禀报二女公子说:“丹穗亲王如此这般……浮舟小姐实在可怜,心里不知有多么痛苦呢!”二女公子说:“他又令人讨厌地故伎重演啦。浮舟的母亲倘若知道了,肯定会认为这是多么浅薄、多么不像话的轻浮之举啊!她临走的时候,还再三说‘浮舟寄居府上我很放心’呢。”二女公子觉得很对不起浮舟。可是,她心想:“怎样才能让他听从我的忠告呢?侍女中但凡年轻且稍有姿色的人,他都决不放过,他就是有这种怪癖的人。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浮舟在这里呢?”她感到震惊又觉得实在无奈,缄口不语。右近和另一个叫少将君的丹穗亲王那边的侍女私下议论,右近说:“今天是众多公卿大臣到访之日,丹穗亲王陪同他们在正殿里休闲玩乐,按往常惯例,在这种日子里,亲王都会很晚才回到内室里来的,因此侍女们都放心地去休息了。谁知道他竟提前回来,以致发生这种事,如今该怎么办呢?!那乳母好厉害哟,她一直在旁边守护着浮舟小姐,寸步不离,她紧盯着亲王不放,那气势似乎要逼走他似的。”议论着的这两人都焦虑不安。恰在此时,宫里派遣使者前来通报说:“明石皇后今日傍晚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此刻病情愈加严重,十分痛苦。”右近悄声对少将君说:“唉!这病情通报来得真不是时候呀!我得立即去向丹穗亲王转达。”少将君说:“算了,这种时候你去转达通报,是徒劳无益的,太不知趣啦。不要过分地去干扰。”右近说:“没关系,估计此刻尚未成事吧。”二女公子听见这两人所说的悄悄话,心想:“丹穗亲王有这种恶习,传出去多不体面啊!这样一来,稍有戒心的人,恐怕连我这里都会望而却步吧。”

右近来到丹穗亲王身边,把使者的话略加夸大说得更严重些,然而丹穗亲王听罢,似乎无动于衷,他问道:“来使是谁?照例又要夸大其辞地吓唬我来了。”右近回答:“是皇后的侍臣,名叫平重经。”丹穗亲王舍不得离开浮舟,竟然不顾忌旁人的耳目,一动也不动。右近只好出去,把使者带到西面的这间居室来,向他问讯情况,刚才亲王家转达口信的人也一起来了。使者报告说:“中务亲王也已进宫了,中宫大夫此刻正在前来的途中,小的在路上见到他的车驾。”丹穗亲王心想:“母后确实时不时突然患病……”今天倘若不去探望,深恐惹人非议。于是向浮舟发了许多牢骚,还自定下后会日期,而后离去。

浮舟宛如做了一场噩梦,满身大汗地躺着,乳母给她扇扇子,说道:“住在这种地方,万事都得当心,确实很不方便。今天已被丹穗亲王发现,他来过一次,以后绝不会有好事。啊!太可怕了。尽管他是高贵的皇子,但名分上是姐夫,毕竟很不像话。不管怎样,小姐总归还是要另选一个没有什么牵连的人结缘才好。今天倘若让他的歹心得逞,小姐势必名誉扫地,所以我刚才装出一副凶神降魔的模样,紧盯住他不放,他肯定认为我是个可怕的女仆吧,狠狠地掐痛了我的手。他的求爱举止形同凡夫俗子,实在荒唐可笑。今天常陆守宅邸那边,常陆守和夫人也大肆争吵了。常陆守说:‘你只顾照顾你的女儿浮舟,而把我女儿弃置不顾,新女婿上门的日子,你竟故意外宿他处,成什么体统。’他骂得好凶,连仆人们都听不进去,实在委屈了夫人,大家都很同情她。一切都是由于那个左近少将引起的,实在可恶。假使没有出现这门亲事,家里尽管时不时也有些小争吵,但大体上还算平安无事,一直维持到今天。”她说着唉声叹息。浮舟此时无心考虑别的事,只顾伤心蒙受这从未遭遇过的奇耻大辱,另一方面还要担心二女公子对此事会作何感想。痛苦不堪,一味俯伏抽泣。乳母很可怜她,多方安慰她,说道:“小姐何苦如此伤心。失去慈母,孤苦无依,这才可悲呢。丧失父亲而被世人轻蔑,固然很遗憾,但是总比遭受狠心继母的凌辱折磨要好受多了。总而言之,小姐的母亲定会设法为你安排的,不必耿耿于怀过分担心。再说,还有初濑的观音菩萨总是随身保佑你呢,像你这样一个不习惯于旅行的女子,却屡次不顾疲劳,远途跋涉,虔诚地前往进香,菩萨定会同情你,保佑你如愿获得幸福,定会让那些轻蔑你的人有所醒悟而自省。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姐,怎么会被世人耻笑呢。”乳母满怀信心。

丹穗亲王急匆匆地出门。大概是想抄近道走,所以没有从正门,而是从靠近浮舟住处的这边门出去,因此浮舟房内也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那声音听上去着实优雅动听,边走边吟咏饶有情趣的歌词,从浮舟的住房经过,浮舟听见不由得感到极其烦恼。备换用的马匹被拉了出来,丹穗亲王只带十余名值宿人员一起进宫。

二女公子想到浮舟受了委屈,很同情她。她装作不知此事,派人去传话说:“皇后患病,丹穗亲王进宫探视去了,今夜不回家来。我今天大概由于洗发的关系,身体微感不适,直到现在还无睡意,请你到这边来坐坐。想必你也很寂寞无聊吧。”浮舟让乳母代为回答说:“我心情不好,觉得非常难受,想休息一下。”二女公子旋即派人前来慰问:“心情怎样不好?”浮舟这边回复说:“也说不出怎样不好,只觉得非常难受痛苦。”听罢,少将君和右近使了个眼色,说:“夫人心中想必也很难过吧。”因为事态不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二女公子内心更觉得浮舟实在可怜。她心想:“实在遗憾,浮舟太受委屈了。薰大将曾多次表露过对她的爱慕之情。这件事倘若传到他耳里,他肯定会认为浮舟是个轻浮女子从而蔑视她吧。像丹穗亲王这种耽于女色的人,有时会把一些捕风捉影的事说得极其不堪入耳,相反,有时碰到稍许荒唐的事,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但是这位薰大将则不然,他口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满怀怨恨,他那能隐忍、沉得住气的深邃涵养,甚至令人自惭形秽。浮舟命途多舛,再加上这层不期而遇的不幸,真是个苦命人啊!以往我从未见过也不认识她,如今一经见面,觉得她的气质容貌都十分可爱而又可怜,令人不忍抛弃。唉!人生在世多么艰辛,多么难熬。就以自己本身来说,眼前的境遇,虽然不如意的事也不少,也曾经历几乎和她相同的遭遇,但所幸的是不至于沦落潦倒,面子上还算过得去。现在,只要那个讨厌的薰大将在情感问题上不再来纠缠我,安稳地逐渐消除对我单恋的情思,我就更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二女公子的头发很浓密,不易干透,起身走动很不方便。她身穿一袭洁白单衣,袅娜可爱。

浮舟确实心情极差,但乳母竭力劝导她说:“还是前去见她为好,不去不妥,不去的话,夫人还以为真的发生什么事了呢。你只顾坦然地与她会面。至于右近等人,我会把事情的原委经过向她们详细述说的。”乳母说着走到二女公子那边的隔扇门口,扬声说:“我有话奉告右近君!”右近走了出来,乳母对她说:“我家小姐刚才遭遇突如其来的怪事,惊魂未定,现在还在发烧,痛苦得很,让人看了实在可怜。烦请你带她到夫人那里,安慰安慰她吧。小姐自身毫无过失,让她蒙受如此惊吓,实在太委屈了。倘若多少懂得世间一些人情世故的人,可能还能应对,可是我家小姐全然不懂,自然惊慌失措,十分可怜。”乳母把躺着的浮舟扶起身来,让她去见二女公子。浮舟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在人前更觉害羞,可是她生性过于柔顺,无可奈何地被她们推着到二女公子那里坐了下来。为掩饰被热泪濡湿了的额发,她悄悄地背向灯火而坐。在向来认为二女公子的美姿无与伦比的侍女们看来,浮舟的神采与二女公子相比,毫不逊色,确实高雅标致可爱。当时在场的只有右近和少将君两人,浮舟想遮掩不让人看,也遮掩不住。这两人对她作了一番仔细的端详,她们心想:“如斯美人被丹穗亲王相中,肯定会出事的。丹穗亲王天生喜新厌旧,只要是新的,姿色一般的他也不会放过的呀。”

二女公子亲切地和浮舟谈话,她对浮舟说:“请你不要因为这里环境生疏而局促不安。自从大姐亡故后,我无时不在怀念她的面影,而无限悲伤。尚存活人世间的我,也身多苦恼与哀怨,嗟叹自身命运极其不幸地度日。现在看见你长相酷似大姐,我寂寞的内心获得了莫大的安慰,感到十分亲切。我孤身只影,无可靠的亲人,你若能用已故大姐那样的爱心来爱我,那我真不知有多么高兴。”二女公子说了许多,但浮舟由于惊魂未定,只顾一味腼腆,她身上的穷乡僻壤习气犹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只说:“多年来只能在相隔遥远处仰慕,近日得以会面,悲伤愁虑仿佛都获得了慰藉。”她的话声清脆悦耳。二女公子拿出一些画卷给她看,并让右近朗读画卷上的题词,她们两人一起赏画,浮舟和二女公子相对而坐,不再害羞,只顾全神贯注地欣赏画卷。二女公子仔细观察灯光映照下的浮舟的姿容,觉得似乎无可挑剔,几乎十全十美,她那前额的样子以及眉目间秀气荡漾,令人感到仿佛嗅到一股隐约的芳香,她那端庄高贵的神采,简直酷似大女公子。二女公子眼望浮舟,内心只顾思念姐姐,毫无心思观赏画卷。她心想:“浮舟的姿影多么令人爱怜啊!她的长相怎么竟这样酷似姐姐呢?她的相貌一定也像已故的父亲吧。上了年纪的老侍女们都说姐姐的长相很像父亲,而我的相貌像母亲。不管怎么说,见到相貌酷似的人,确实感到非常亲切。”二女公子拿浮舟与父亲和姐姐作比较,眼里情不自禁地噙

着泪珠,接着她又想:“姐姐的气质无限高贵,对人也很和蔼可亲,她的那份柔情甚至令人怀疑是否过分了些,她总是一副袅娜多姿、柔情满怀的样子。而浮舟呢,体态举止尚嫌稚嫩生硬,大概是由于她只顾腼腆,万事谨慎小心的关系吧。浮舟在知情趣、艳丽婀娜这点上,不如姐姐。她倘若能再添加一些庄重稳健的气质,那么做薰大将的配偶也是很般配的。”她持为人姐姐的心情来替浮舟操心,并作了种种盘算。

观赏画卷之后,两人又彼此交谈了一阵,直到行将拂晓时分才就寝。二女公子让浮舟在她身边躺下,对她谈有关父亲生前的一些故事,以及多年来一直蛰居宇治山庄的情况等,虽然不是自始至终细说一遍,但大体上还是说给她听了。浮舟格外思念亡父,遗憾的是终于没能见他一面,而深感悲伤。知道昨夜发生那桩事件原委的侍女们中,有人说:“实际情况不知到底怎样了?这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再怎么受到夫人的怜爱,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实在可怜啊!”右近应声说:“不,那事没能得逞。那乳母拽住我的手,牢骚满腹地对我详细述说了事情的原委,听她说来,确实没有发生那种事。再说,丹穗亲王临出门时,嘴里还吟咏古歌‘相逢宛如未曾遇’,但是,实情如何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丹穗亲王故意吟咏此歌呢。不过,昨夜在灯光下端详这位小姐的神态,觉得她淡定安详,不像是发生过此等事的样子。”她们悄悄地在议论此事,都很同情浮舟。

浮舟的乳母借用了二条院的一辆车子,车子来到常陆守宅邸内,她把昨日发生的事,据实向常陆守夫人即浮舟的母亲禀报,夫人大为震惊,几乎肝胆俱裂。她心想:“那边的侍女们一定蔑视我的女儿,私下在纷纷议论吧。二女公子自身不知会作何感想。争风吃醋之事,在贵人中也一样会发生的。”她推己及人,急如星火,刻不容缓,就在当天傍晚来到二条院。正好丹穗亲王不在家,她放心地对二女公子说:“我把这怪幼稚无知的女儿寄托于府上,原本是大可放心的,然而我总是心挂两头,像黄鼠狼似的镇静不下来,家里的那帮无知的孩子们都在埋怨我呢。”二女公子回答说:“浮舟并不像你所说那样幼稚无知,你放心不下,神色惶恐地说了这些话,反倒令我感到难为情呢。”她说罢若无其事地微微笑。常陆守夫人见她端庄稳静的神采,反衬出自己心怀鬼胎,不由得感到不好意思。当她想到不知二女公子究竟作何感想时,一下子答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说:“浮舟能在您手下侍候,了却多年来的愿望,外间传闻名声也顺耳,确实很体面。然而毕竟不能不存有诸多顾虑,因此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让浮舟闭居在深山中修行,以便圆了她坚守本意的愿望。”说着哭了,神情十分可怜。二女公子说:“在我这里住下,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倘若我冷淡对待浮舟,万般事情都不管不顾她,则另当别论……当然,我这里似乎有个居心不良的人,时不时有些无理的念头,做出不成体统的事来,不过大家都十分了解此人的脾气和习性,处处用心提防,决不会让浮舟受委屈的。不知你是怎样揣测我的心思的呢?”浮舟的母亲答道:“不,我绝没有怀疑您会对浮舟冷淡的意思。已故八亲王生怕失面子,不肯承认浮舟这个女儿,事到如今,有关此事也不必多提了。且说我和您也有剪不断的血缘关系,依赖这层缘分,我才将浮舟拜托您多加关照。”她十分恳切,最后又说:“明日和后天是浮舟的严重禁忌日,因此这期间我想带她到僻静的地方去闭居。改日再来拜访。”她说罢,就将浮舟带走。二女公子虽然觉得事出突兀,十分遗憾,却又不能强行挽留。浮舟的母亲被昨日不像话的怪事吓得心神不安,匆匆话别,告辞离去。

浮舟的母亲曾在三条一带地方建造一处小宅院,作为回避凶神而暂住的地方。整个建筑工程尚未完全竣工,因此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装饰,房间比较简陋。浮舟的母亲把她带到三条这处小宅院来,对她说:“可怜啊!我为你一人,得应付种种艰辛与烦恼。在这个事与愿违的人世间,我实在不想长期存活下去啊!倘若我是孤身一人无所挂牵的话,哪怕降低成卑贱的身份,过着非人一般的生活,我也情愿认命,悄悄地闭居在某个角落里度日。……那位二女公子本来是不承认你这个妹妹的,我们去亲近她,万一在她那里发生什么不成体统的事,将遭受世人的耻笑。唉!真是无聊之极。这住处虽然简陋,但无人知晓,可以避人耳目。你就暂且躲在这里吧。这期间我会设法为你另谋良策。”她叮咛之后就准备返回自家去。浮舟哭泣,心想:“我活在人世间,注定是脸上无光的卑微苦命人。”她心灰意冷,垂头丧气的神情着实可怜。更何况她母亲,觉得让女儿埋没在这里实在委屈了她,太可惜了。她总盼望让女儿平安无事地成长,有个体面的身份,不想竟发生那种极其讨厌的事,她担心世人会耻笑浮舟是个轻浮的女子,为此而忐忑不安。这位母亲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容易激动好生气,处事也有些任性。其实,浮舟本来也不是不可以闭居在常陆守宅邸内,但她觉得让女儿隐藏在自家内,未免委屈了她,所以决定采用了这个办法。这母女俩多年来总是形影不离,朝朝暮暮都相见,如今突然分离,彼此都深感寂寞孤独,受不了。母亲对浮舟说:“这宅院的整个工程还没有完全竣工,难免有不够严谨之处,你务必多加小心留神。需要时,各处房间的侍女都可召唤来使用。值宿人员方面虽然我都已经吩咐过了,但总觉得让你一人留在这里还是放心不下。不过,那边常陆守在生气而口出怨言,我不得不回去,心里实在难受啊!”她哭着与女儿告别。

常陆守无比重视这位新女婿左近少将,因此为隆重款待事务忙得不可开交,他生气地埋怨夫人有他心,不愿与他齐心协力办好款待事,有失体面。常陆守夫人确实有气,心想:“这种种事端都是这个少将惹起来的。”为此,她那无可替代的珍视的女儿浮舟,才遭受今天这样的苦难,使她心怀怨恨并深感遗憾。她全然看不上这个新女婿。自从她看见这个左近少将在丹穗亲王面前显得寒碜不像人样之后,就整个地蔑视他,之前曾想捧他为自己女婿而重视照顾他的那种念头,早已荡然无存。不过她心想:“那个少将在这个家里会是怎样的呢?我还没有见过他日常悠闲的起居生活模样呢。”

话说有一天,左近少将闲居在家的时候,她走到少将所在的西厅边上,从缝隙中窥探,只见他身穿柔软适度的洁白绫子外衣,内里穿时髦的浅紫红色带有艳丽光泽的漂亮衣裳,悠闲地坐在房门口附近,观赏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她觉得此人的姿态在人前毫不寒碜,蛮俊秀的。少将身边,她后夫的女儿还很稚嫩,天真无邪地斜靠着躺在一旁。她回想起在二条院,丹穗亲王的夫人二女公子和丹穗亲王并坐在一起时的模样,就觉得:“相形之下,这对夫妇的神采逊色多了。”少将和身边的几个侍女在谈笑,他那随意不拘的姿态,使她觉得此少将不像她在二条院所看到的那个让人瞧不起的丑陋人,莫非那是另外一个人?正想到此时,忽然听见少将说:“兵部卿亲王家庭院里的胡枝子,迥异于他处,格外艳丽,怎么会有这么优良的品种呢,同样是花枝,可是他家的确实格外娇美艳丽。先前我到他家时,本想折下一枝,恰巧赶上他正要出门,我终于没有折得。那时丹穗亲王嘴里还吟咏‘悲秋怜惜胡枝子’,他那神采倘若能让年轻女子看到……”说着少将自己也吟咏起歌来。常陆守夫人听了暗自气愤地咕哝:“嗨!还吟什么歌呀,一想到此人的卑劣行径,就觉得他不像人样,瞧他在丹穗亲王面前那副丑态,就觉恶心。还洋洋得意不知咏的什么歌。”尽管如斯想,但毕竟左近少将还不是全然不知情趣的人,她想试试他的才识,遂派人给少将送去赠歌曰:

亭亭玉立胡枝子,

衬叶迎露竟变色。

左近少将阅罢,觉得对不住常陆守夫人,答歌曰:

“若知萩出宫城野,

我心何至变倾斜。

但愿能拜见尊颜,面陈原委。”常陆守夫人估计左近少将已经听说,浮舟是八亲王的私生女。她更加希望能设法让浮舟也像二女公子那样,嫁给身份高贵的人。此时不知怎的,她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薰大将的面影和风采。

浮舟的母亲心想:“看上去丹穗亲王和薰大将一样都是仪表堂堂的贵人,然而我对丹穗亲王的印象从一开始就绝望,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欺侮浮舟,擅自闯入浮舟室内,一想到这些行径,不由得令人产生怨恨。薰大将有心爱慕并追求浮舟,却未曾唐突启齿,表面上一派若无其事的神情,实在了不起。像我这般年龄的人尚且不时想起他,何况年轻女子,哪能无动于衷呢。而像少将那样令人讨厌的男子,幸亏没有成为自己珍视的女儿浮舟的夫婿,否则实在是太失体面了。”她一心只顾为浮舟操心,时而想这样,时而又想那样,万般良策尽在她想象中盘旋,却难以实现。她寻思:“薰大将看惯了像二女公子那样身份高贵的人,只怕品格与姿容都比浮舟优秀的女子,也未必能让薰大将动心呢。依据我在世间的见闻,大体上似乎可以认为:人的姿色与品格之优劣,往往与其身份之高低是相应的。不妨看看我所生的子女,有常陆守血缘的子女,就比不上有八亲王血缘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将,在常陆守宅邸内看来,似乎无比优秀,可是和丹穗亲王一比较,就相形见绌了。由此可见一斑。薰大将已成为当今皇上娇宠的二公主的乘龙快婿,在薰大将眼里,还会有浮舟的位置吗?恐怕是微不足道吧。”浮舟的母亲想到这里,不由得心灰意冷,茫然不知所措。

浮舟暂居于三条自家的小宅院里,百无聊赖,观看庭院里繁茂的草木也觉得毫无情趣。在这里进出的人只是些操着怪怪的东国口音的人们。庭院里没有种植令人赏心悦目的花卉。浮舟闭锁在这种煞风景的环境里,心情郁闷地度过朝朝暮暮。她回想起二条院内的二女公子的身影,不由得满心激荡,十分依恋。那个肆无忌惮的闯入者的模样,此时也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当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依稀还记得诸多温馨委婉的话语,他那身上的薰衣香,至今似乎还残留,甚至连那可怖的场景至今还记忆犹新。母亲派人送来一函,问寒问暖,甚为关心挂念。浮舟想到母亲如此异乎寻常地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而自己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不由得悲从中来,眼里渗出泪珠。母亲信里写道:“吾女在生疏的环境里生活,该不知有多么的寂寞,不过还请吾女暂且多加忍耐些时日。”浮舟在回信中写道:“女儿在这里并不寂寞,反而觉得安心了。

幸获远离世间苦,

身心安适无凄楚。”

浮舟的母亲阅罢女儿写的这首带有稚气的歌,不由得扑簌簌掉下心酸的眼泪,嗟叹女儿命苦,竟落得无处安身的境地,实在令人伤心,答歌曰:

为汝寻觅安身处,

纵然世外亦心甘。

母女二人经常以这种直率吐露心声的咏歌形式,彼此作心灵上的交流,相互慰藉。

且说薰大将每到秋色渐深时节,总因思念大女公子而伤心得几乎夜夜失眠,这种状态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恰逢此时他听说宇治新建的佛寺已落成,旋即亲自前往宇治查看。久违了的宇治,此时满山红叶尽染,他觉得格外新鲜珍奇。在拆毁了原先的山庄的基地上,如今已建成新的殿堂,相当华丽。回想当年八亲王所建的山庄殿堂简单朴素,恰似高僧的居处,便情不自禁地缅怀已故八亲王,甚至涌起后悔之念:“若保留原状不改建就好了!”眼望新建筑,感慨之情越发涌动。昔日山庄居室内的陈设装饰,一部分按优婆塞八亲王趣味,陈设庄严,活像佛寺;另一部分则为适应女眷所需,装饰布置优雅纤丽,所有样式并非千篇一律。如今将竹箔屏风以及做工较粗糙的其他物件特意转移到新建的佛寺中供众僧使用。这里则另行陈设新制的具有山乡雅趣的器具之类,不计花费,但求清雅富有情趣。薰大将坐在庭园里的人工溪流畔的岩石上,感慨万千,一时无意离开,他咏歌曰:

源源清泉仍依旧,

故人面影不见留。

咏罢,揩干热泪,前去造访老尼弁君。弁君一见薰大将不禁悲从中来,几乎哭将起来。薰大将暂且在门槛边上坐下,把帘子的一端撩起,和她交谈。老尼弁君隐身于围屏后面与他对答。薰大将在与弁君谈话的过程中顺便提到浮舟,薰大将说:“听说那位小姐前些日子寄居丹穗亲王府上了,我总觉得不好意思,未曾向她启齿,还是请你代为转达我的意思吧。”老尼弁君回答说:“前些日子那位小姐的母亲曾给我来过信,信中说她们为了避凶正在东奔西走,‘浮舟眼下隐藏在一处简陋的小宅院里,十分可怜。倘若宇治稍微近些,真想托庇贵处以求安心啊!可是路途遥远,山道崎岖,谈何容易,故而下不了决心’。”薰大将听罢,说:“大家都那么害怕山路崎岖,惟有我不顾劳顿,经常远途跋涉前来,足见我与此地有多么深厚的前世宿缘,真是令人感慨良多啊!”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满眼噙着泪珠,接着又说:“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写封信送到那令人放心不下的小宅院给她吧,不!还是请你亲自走一趟吧。”老尼弁君答道:“写信容易,我愿效劳转达尊意。只是现在让我到京城去,实在难住我了,我连丹穗亲王的二条院都未曾去过呐。”薰大将说:“你何必顾虑呢!叫他人送信,万一走漏风声,岂不招来麻烦。纵然是隐居爱宕山的高僧,有时也要顺应时宜,下山进京呢。要知道突破清规,成全他人宿愿,这是尊贵的积善功德之事呐。”老尼弁君说:“可我不是为了‘普度众生’呀,进京去办此事,深恐会遭人耻笑。”她显出为难的样子,但是薰大将异乎寻常地硬求她去,他说:“不过,还是请你走一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接着又微笑着说:“后天我派车子来接你吧。在这之前,请你先把她暂居的处所打听清楚。放心吧,我决不会胡作非为的。”老尼弁君心想:“不知薰大将打的什么主意,这下可麻烦啦。”可是,转念又想:“不过,薰大将一向没有荒唐无稽的恶举,他人品高尚、处事谨慎,自然会顾及自己的名声吧。”于是她回答说:“既然如此,我只好遵命。她暂居的处所就在贵宅附近。但首先得请您先给她写封信,否则人家会误以为我自作聪明、多管闲事,做了尼姑现在还想当伊贺姥,太难为情了。”薰大将说:“写信很容易,只是惟恐会招来世人的议论:‘右大将恋上了常陆守的女儿啦!’再说,那常陆守据说是个极其粗暴的汉子。”弁君笑了起来,她觉得薰大将怪可怜的。四周天色渐暗,薰大将告辞登上归途。他采摘了些林中草丛里饶有情趣的鲜花,还折了几枝红叶,拟作为乡土念想送给二公主。皇上赐婚对他来说虽然没劲,但婚后他似乎并不疏远二公主,那相敬如宾的生活只是出于对皇女的敬意,感情上并不那么亲昵。皇上对他也像世间翁婿般亲爱,对薰大将的母亲尼姑三公主也施以诸多周到的照顾。缘此,薰大将也把二公主奉为身份无比高贵的正夫人看待,非常重视她。薰大将深蒙圣恩,又当了驸马,可是内心深处又另有所爱,实在烦恼,痛苦不堪。

薰大将与老尼弁君约定好的那天一早,薰大将派遣一名亲信侍从带着一个陌生的牛倌,驱车赴宇治去迎接老尼弁君。薰大将对亲信侍从嘱咐说:“从庄园的人员中挑选一名耿直忠厚者担任警卫。”薰大将与老尼弁君早已说好,叫她务必进京。老尼弁君虽然觉得实在勉为其难,但还是略作打扮,乘车前往。进京途中,她看见沿途山野的景色,脑海里接连不断浮现出自古以来人们歌颂这一带景色的诸多和歌来,不禁感慨万千。不觉间车子已来到浮舟暂居的京城三条小宅院。这地方凄寂冷清,无人进出,因此弁君放心地叫车子进入院内,并命引路人传话说:“弁君奉薰大将之命前来拜访。”话音刚落,只见有一个年轻侍女出来迎接,此侍女曾陪同浮舟赴初濑进香后路过宇治。她协助搀扶老尼弁君下车。浮舟住在这种怪凄寂的地方,朝夕茫然,寂寞度日。听到这个可与她叙旧的人来访,十分欣喜,旋即请她到自己居室内来相会。她想到此人是曾在她生父八亲王身边服侍过的老侍女,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亲切感。弁君对浮舟说:“自从上次拜见小姐后,内心总在仰慕小姐,几乎可说无时不在思念。然而老身已是舍弃红尘,出家为尼之身,因此连二条院的二小姐处也未曾拜访过。此番只因薰大将再三嘱托,在他格外热心诚恳的感召下,我终于下定决心前来打搅。”浮舟和乳母曾于前些日子在二条院悄悄地窥见过薰大将的风采,内心中赞美不已,如今听到他似乎没有忘却自己,自然深受感动,然而突然派人来访,着实出乎意料。

日暮时分,有人轻轻地敲门,说是从宇治来的。弁君估计:“大概是薰大将的使者吧。”遂命人开门。只见有辆车子进门来,她觉得有点奇怪,遂听见有人在说:“我想拜见老尼僧。”说话人特意以薰大将在宇治山庄附近的庄园看守人的名义出面。老尼弁君遂膝行到门口来迎接。此时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飕飕的风吹入门内,一股妙不可言的奇香随风飘送过来,弁君旋即意识到:“是薰大将来了。”这位仪表堂堂,人人欣羡,见了心都会紧绷得怦怦跳的贵人突然到访,而这边则毫无思想准备,场所杂乱无章,大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彼此都在说:“这是怎么回事啊!”薰大将让弁君向浮舟传话说:“我想在这无所牵挂的地方,向小姐倾诉数月以来思慕之苦情。”浮舟顿觉狼狈,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乳母看不下去,说道:“薰大将特地来访,岂能不接待而让人家走呢!赶紧派人到常陆守宅邸,悄悄地告诉夫人。那里距此处并不远嘛。”老尼弁君说:“何必如此见外呢,年轻人相互对话,不会立即就亲密起来的。何况这位大将生性格外慢条斯理,行事谨慎,深思远虑,除非小姐心许,否则他决不会做出熟不拘礼的行为。”此时雨越下越大,天空黢黑,有个值宿的汉子在巡逻守夜,他操东国口音说:“宅院东南角的土墙坍塌,好危险,客人的车子若要进来,得赶快进来,把大门关上嘛。真糟糕!这位客人的随从人员怎么这么不机灵。”他们彼此在议论,薰大将听不惯这种口音,觉得很难听。他嘴里吟咏“佐野荒无避雨家”,遂在乡土气十足的檐下蹲着,咏歌曰:

雨浇蓬葺门紧闭,

亭子檐下待多时。

薰大将举手拂去身上的雨珠,从袖口散发出来的浓郁芬芳顺风飘荡,使东国的那些乡下人闻到奇香也感到震惊吧。

不管怎么说,此时万无理由可以推托谢绝会客,只好在南厢房内设一客座,请薰大将入内。浮舟不肯轻易地出来与他相见,众侍女勉强扶她出来,把拉门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薰大将看了心中不痛快,说道:“飞〉墓そ吃煺飧裘抛攀悼珊薨。∥掖永床辉坐在这种门的外面呢。”说着,不知怎的,门竟打开,他走了进去。他没有提及类似希望她代替已故大女公子的话,只是说:“此前在宇治,出乎意外地曾窥见过芳容,自那以后,一直思恋盼望至今。如此眷恋难忘,想必是有前世深缘。”浮舟的容貌原本就楚楚动人,薰大将见了,更觉得不失所望,对她无限爱怜。

须臾间,天色渐渐放明,却听不见雄鸡报晓的啼鸣。此处靠近大路,户外人声杂沓,成群小商贩频频往来穿梭,叫卖吆喝声此起彼落,却听也听不懂叫卖的是什么东西,薰大将边听边想象:“在这样的黎明时分,小商贩们头顶着货物沿街叫卖的模样,活像一群鬼怪。”薰大将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种蓬门荜户的人家里和衣歇宿,大概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吧。传来值宿者开门出去的声音,这些人想必是各自回室内休息去了。薰大将遂召唤随从人员把车子驱到屋角的双开板门前,他抱起浮舟登上车了。事情突如其来,出乎意外,这家人一个个都吓坏了,她们惊呼:“九月里不宜结婚啊!这可了不得,这是怎么回事呀!”说着叹声不已。老尼弁君也意料不到,她很同情浮舟。弁君安慰众人说:“薰大将想必自有主意吧。大家不用担心。虽说是九月,不过听说明天才是真正进入九月的节气。”今天是九月十三日。老尼弁君又对薰大将说:“恕我今天不能奉陪了。二小姐早晚会听说此事的。我若不去二条院拜访她,悄悄地来了就又回宇治去,未免太失礼啦!”薰大将觉得现在过早地将此事告诉二女公子,实在不好意思,于是说:“这件事,你日后再向她赔罪吧,再说我们今天所要去的地方,没有人引路很不方便。”他恳切要求老尼弁君一同前往。接着又说:“再带上一个侍女去才好。”因此老尼弁君便带着一名浮舟的近身侍女名叫侍从的,同乘一辆车。乳母和陪伴弁君的女童都留了下来,她们都摸不着头脑,只觉莫名其妙。

大家以为这车子将驱向近处的某处,可是薰大将却让车驱向宇治。牛车途中需要更换的牛事先也都准备好了。车子过了川原,来到法性寺一带时,天色才大亮。年轻的侍从偷偷窥视薰大将的姿容,觉得他无比俊美,不由自主地恋慕了起来,顾不上去思考世人对此事会有什么样的评议了。浮舟则因事情来得过分突兀,吓得魂不附体,只顾俯卧车中。薰大将对她说:“这一带石子路高低不平,颠簸得不舒服吧?”说着将她抱了起来。车内挂着一件轻盈的丝绸女袍,明媚的朝阳光辉射入车内,明晃晃的,照得老尼弁君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她心想:“倘若大小姐在世,今天我陪伴旅行的理应是她。可恨我竟活得这么长,以至遭遇这种出乎意外的事件!”她缅怀大女公子,内心甚感悲伤,她极力强忍,但还是按捺不住,哭丧着脸落下泪来。侍从看了满心不悦,生气地想:“这老尼姑实在讨厌,今天是喜庆的结婚日子,车子里带上老尼已经够不吉利的了,她怎么还哭丧着脸呢?!”侍从不了解老尼弁君的心思,只简单地当她是个爱哭的老尼看待。

薰大将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确实很可爱。然而沿途眺望秋空的景色,不由得怀念已故的大女公子,眷恋昔日经常来往通过的这条熟路。随着车子逐渐进入深山,自己越发泪眼模糊,恍如身在浓雾中。他靠在车内沉思,他那贵族便服的长长衣袖与浮舟的衣袖重叠,露在车厢外,被河雾濡湿。他那贵族便服的浅蓝色衣袖衬托着浮舟红色的衣袖,色彩映衬得格外艳丽。车子下陡坡时,这才发现,于是把衣袖收了进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咏歌曰:

眼见替身思故旧,

泪似朝露湿透袖。

老尼弁君听罢,更是悲伤得泣下如雨,甚至能把泪湿了的衣袖挤出泪水来。年轻的侍从见状,心里更觉不可思议,太难看了。难得的喜庆之旅,一路上怎么竟缠绕着这种扫兴的现象呢!薰大将听见老尼弁君那抑制不住的抽泣声,自己也偷偷地抹泪。但他顾及浮舟,看她这副模样,不知此刻她在想什么呢,他觉得她怪可怜的,便对她说:“多年来我不知在这条道上往返过多少次,回顾往事不由得令人感慨万千啊!你也不妨坐起来,看看这山间的景色,何苦那么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呢。”说着硬把她扶起身来。浮舟用扇子恰到好处地遮挡住脸,羞答答地眺望车厢外的景色,她那眉梢眼角酷似大女公子,只是她稳重大方、过分文静这点,让人搞不清楚她的心思而心焦。薰大将觉得已故大女公子庄重大方,一方面有孩子般的天真烂漫,另一方面又能深思远虑,用心周到。薰大将思念故人的这份悲伤情怀至今依然“忧思不散叹途穷”,他惆怅的心绪只觉得恰似“恋意悲愁满天空”。

这行人不久便抵达宇治山庄,薰大将心想:“可怜啊!伊人的亡魂就在这一带栖宿,可能在看着我吧。我究竟为谁做出如此狼狈周章之举,难道不是出自始终恋慕故人的心思所至吗?!”薰大将浮想联翩,下车之后,为了照顾到让浮舟稍事休息,他短暂离开浮舟身边。浮舟在车厢内时,想到母亲不知会怎么想,不由得悲叹不已。可是转念又想如此艳丽的英俊男子,这般深情脉脉地与她共话,令她心感安慰。她跟着下了车。老尼弁君不在此处下车,她特意命车子停靠在另一处游廊边上,然后下车。薰大将看见了,心想:“我无意在此处久居,她何必考虑得如此周到。”附近庄园里的人们,照例纷纷前来拜见主人。浮舟的膳食由老尼弁君关照料理。此前一路上草木丛生呈现阴暗,如今进入山庄,新建殿堂宽敞明亮,水光山色的雅致情趣尽皆纳入新建殿堂的设计范畴内,坐在室内都能观赏,浮舟觉得近日来的忧郁心情似乎获得些排解,可是当想到:“今后不知薰大将会如何对待我呢?”心头便涌起一股莫名的忐忑不安。薰大将忙于给京城里的各方写信。他在给母亲三公主和妻子二公主的信中写道:“宇治佛堂的内部装饰等工作尚未完全竣工,前些日子已作了指示。今天是吉日,故急匆匆前来查看。最近心情烦乱苦恼,再加上这几天又是禁忌日不宜外出,因此今明两天拟在此地逗留斋戒。”

薰大将日常轻松自在时的神采,更加洒脱俊美。他走进浮舟的居室时,浮舟害羞至极,却又不能回避,只好坐着。浮舟的着装打扮等,都由乳母和贴身侍女细心周到地备办,力求雅观,然而再怎么下功夫也不免带有几分乡土气味。薰大将不由得回想起已故大女公子昔日经常穿着寻常的半旧衣裳,那风度姿影反而显得高尚优雅。不过浮舟的秀发非常浓密艳丽,发梢格外可爱,越看越觉好看。薰大将觉得:“二公主的黑发确实很美,浮舟的秀发似乎不亚于二公主的美发。”另一方面薰大将也在寻思:“今后如何安置浮舟才好呢?现在就立即隆重地把她当作妻室,迎娶到三条宅邸来,深恐招来世人的讥讽议论。然而倘若将她随便地列入众多平庸无奇的侍女行列中,与她们同等看待,又绝非自己的本意。还是让她暂时隐匿在这宇治山庄里吧。可是这样一来又不能与她经常见面,也是莫大的遗憾啊!”他深深地怜爱浮舟,满怀爱心诚挚地与她交谈,不觉间已到日暮时分。在交谈的过程中也谈到已故八亲王的事,他追述往事,兴致盎然,间中也夹杂着一些戏言,推心置腹,诚恳待她。可是浮舟只顾谨小慎微,一味腼腆,这使薰大将甚感美中不足。但他转念又想:“纵令错误也罢,她的这种稚嫩心思,结果还是好调教的。今后我多费些心力加以指点,相信她会渐渐好起来的。相反,倘若她沾染乡土低俗的恶习,品质低劣、鲁莽冒失,那才真正不配充当大女公子的替身呐。”

薰大将拿出山庄里早先就有的七弦琴和古筝来,这才想起在乡间成长的浮舟不谙此道,而深感遗憾,只好独自一人抚琴弹奏。自从八亲王驾鹤西去以来,薰大将早已长久不曾在这里抚触乐器了,今日重操旧物,自己都感觉到稀罕难得,他备感亲切地一边弹奏一边陷入沉思遐想。不久,只见皎洁的明月当空照,他回想起八亲王弹奏的琴声,不是气盛逞强的轰鸣,而是悠扬婉转、富有情趣的美妙琴声。他一边回味一边对浮舟说:“当年令尊和令大姐还在世时,你倘若在此地成长,今日的你想必会更多地理解这里的景色的情调趣味。八亲王的神采风度,纵然是外人的我都觉得他和蔼可亲,不时地怀念他。你为什么长年在偏僻的乡间成长呢?”浮舟被问,深感害羞,只顾一边抚弄白扇子,一边斜斜地倚卧着,缄默不语,但见她的侧脸透明般的白皙,额发娇艳地下垂,那神态令薰大将联想到大女公子的身影,简直别无二致。这神态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心想:“我务必教会她弹奏各种乐器的技艺,好让她成为合乎身份的我的女人。”于是薰大将问浮舟:“你也学过些琴艺吗?你是在东国长大的,想必会弹吾妻之琴吧。”浮舟回答说:“我连大和词都没有学好,更何况吾妻琴呢。”薰大将听她回答得巧妙,觉得她还是有文才的。他心想:“把她安置在宇治,不能随意来相会,不是个好主意。”他现在就已在思考日后的相思苦,可见他对浮舟的情爱非同一般。薰大将把琴挪到一边去,嘴里吟咏古诗“楚王台上夜琴声”,浮舟的侍女侍从生活在只知弯弓射箭的武士聚居地东国,她听见薰大将的吟咏声调,觉得美妙极了,一个劲地赞叹不已,却并不了解此诗写男女悲恋,见扇生情的典故,可见见识短浅。薰大将暗自想:“可供吟咏的诗歌有的是,为何偏偏信口咏出这不祥的诗句呢?!”这时老尼弁君那边派人送水果来了。一个盒盖内铺着红叶和爬山虎,在饶有情趣地摆着的各种水果底下垫着一张纸,纸上潦草地写了一首歌,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薰大将蓦地看见了,遂注目阅览,不知怎的伸出手去似乎急于品尝那水果。老尼弁君作歌曰:

秋来色变寄生草,

明月依旧光普照。

薰大将看了这古色古香的歌词,既觉羞愧亦感伤悲,他说:

乡名人影虽依旧,

月照深闺新面孔。

薰大将没有特意作答歌,而只是随意吟了这样两句,就叫侍从转告老尼弁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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