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梦幻

第四十回 梦幻

春光明媚,源氏思念故人的心却暗淡无光,情绪越发低落,依旧悲伤不已。新年时节,许多人照例前来拜年。但源氏以心情欠佳为由,只顾蜗居室中帘内。惟有其弟兵部卿亲王来时,他才请亲王到内室叙谈。命侍者转达歌曰:

我家已失赏花人,

缘何春光来探访?

兵部卿亲王噙着热泪答歌曰:

花香引我来探幽,

切莫当成寻风流。

源氏望见他从红梅树下缓慢地走来,他那姿态格外优雅可亲,源氏心想:“真能称得上‘赏花’者,非他莫属啊!”庭院里的花初始绽放,大多还在含苞待放,正是春色撩人的时刻。但是院内没有管弦之声,诸多状况与往年大不相同。多年来侍候紫夫人的侍女们,身穿深灰色的丧服,悲伤依然,悼念已故紫夫人之情意绵绵,似永无绝期。源氏在紫夫人辞世后的一段时期里,决不迈出门庭,前去访问其他诸夫人,始终在此处坚守。侍女们在他左右殷勤地侍候着,多少也能给他一些慰藉。侍女们中有些人,多年来虽然谈不上是受到源氏的真心宠爱,但是也偶尔蒙受他垂青。不过现在源氏孤身独眠,把这样的侍女也当一般人看待了。无论哪个侍女夜间值宿的时候,源氏都命她们睡在距离自己寝台稍远的地方。寂寞无聊的时候,源氏有时也和她们闲聊家常,叙说往昔的故事。这样,源氏主观上是想要斩断尘世的杂念,悟道之心似乎也日益深沉,不过有时也会回想起从前自己做过的一些拈花惹草的荒唐事,使紫夫人对他似乎有所怀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即使是逢场作戏也罢,或者迫于无奈也罢,为什么要做这等欠思虑的事呢?!紫夫人对任何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全,并且善于看透人的心思,她并不是没完没了地一味怨恨我,倒是每当遇上发生什么事件时,她首先担心的总是后果将如何,多少难免会伤心的吧。”想到这些就觉得实在委屈了紫夫人,自己不胜后悔,内心好生难过。侍女当中有些人了解当时的一些情况,而且现在还在自己身边侍候着,源氏有时也会对这样的侍女约略谈及这些往事。源氏回想起三公主下嫁过来,入住六条院时的情景,紫夫人当时不动声色,不过偶尔也会流露出心灰意懒的神色,实在可怜。其中特别是那个下雪天的拂晓时分,源氏娶了三公主后第三天,凌晨匆匆返回紫夫人居处,拂晓降雪,他伫立在格子门外,觉得全身冰冷。当时天空风雪凛冽。紫夫人极其和蔼可亲地接待源氏,却把泪湿了的衣袖悄悄地藏匿起来,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想起紫夫人体贴人的那番苦心,就感到:“哪怕是在梦中也罢,不知何年何月何生何世方能重逢!”源氏通宵浮想联翩。恰似当年的那个拂晓情景,值夜的侍女退回自己的房中,忽听见传来“积雪好厚呀”的声音,源氏宛如回到当年的状态中,然而紫夫人已不在自己的身旁,孤身只影,悲伤不已。遂吟咏歌曰:

浮世无常似春雪,

无奈蹉跎斯岁月。

源氏为排遣悲伤的心情,照例盥洗过后,按规定时间诵经念佛。侍女们将埋在灰里的炭火挖了出来,给源氏送上一个火盆。侍女中纳言君和中将君在源氏身旁侍候,在他心情舒畅时陪伴他聊天。源氏对她们说:“今宵独寝,比往常更觉寂寞啊!尽管如此,随着悟道日深,清心寡欲的生活还是可以过的嘛,可是过去种种无聊的事总成为我的羁绊。”说罢发出一声叹息。他环视了一下这些侍女,心想:“倘若我也遁世出家,她们将更加悲伤凄凉,实在是太可怜了啊!”人们从旁听见源氏悄悄诵经念佛的声音,甚至看到源氏平常没事随便思索的样子,都会不由得感动得落泪不止,何况这些朝夕侍候在身旁的近身侍女,她们光凭自己那“衣袖堰水栅”也挡不住潸潸的热泪,感慨无量,忧伤不已。源氏对她们说:“从现世的因果报应来说,我出生在荣华富贵的人家,几乎可说没有什么美中不足的缺憾,然而始终又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与别人迥异的不幸,想必是佛祖要让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感悟到世事的无常和人生的忧患,所以才赋予我这样的命运吧。尽管我也知道这样的道理,却硬要佯装不知晓,贪恋度日,以至苟且偷生至大限将至的晚年,还遭遇到这般悲伤至极的事。缘此,纵然自己悟性迟钝,却也心知肚明,看透了自己命途多舛,反而觉得心安理得。如今正是我身无任何羁绊的时候,可是近来你们一个个对待我,比紫夫人健在那会儿更加殷勤亲近,因此真到要与你们分别的时候,又更增添一层悲愁,搅乱心绪。浮世确实无常,我心也未免太优柔寡断了!”说着悄悄揩拭双眼,试图掩饰落泪,谁知却掩饰不住,泪珠顺着衣袖滴落了下来,侍女们见此情形,更加止不住自己潮涌般的热泪了。侍女们都不希望源氏出家而被他抛弃,一个个极欲倾吐衷肠,却又难于启齿,只有抽泣。

如此这般彻夜唉声叹气,直到天亮,动不动又成日陷入沉思,朝朝暮暮忧伤度日。有时当四周静寂无声时,源氏便召唤数名侍女中的出类拔萃、自己所中意者到跟前来,闲聊诸如上述之类的话题。其中有个名叫中将君的侍女,她自幼就在源氏身边侍奉,源氏似乎曾经暗中怜爱过她。但是中将君觉得这样做于自己的身份很不相称,也对不住紫夫人,从而不愿就范,不与源氏过分亲热。如今紫夫人辞世了,源氏想起:“中将君是紫夫人生前特别疼爱的侍女,自己也要重视她。”于是从把她当作紫夫人的遗爱的角度器重她。这中将君的品性和容貌都很不错,宛如紫夫人坟头的那棵髫发松,因此源氏对待她远比对其他没什么关系的侍女更亲近。源氏除了近在身边的人之外,但凡较疏远者一概不见,公卿大臣们、平日对他很亲近和睦的人,还有诸亲王兄弟经常来探访他,他也几乎没有直接与他们晤面,源氏心想:“我惟有与他人晤面时,才能抑制哀思,强自振作,然而近数月来,我一直处在神志迷糊恍惚的状态,万一流露出哭诉自己背运或不幸的絮絮叨叨不得体的话语,深恐给后人留下不必要的悬揣,甚至死后流传恶评,那就未免太凄凉了。固然外人风传说我‘丧妻后变得神志恍惚,不能会客’,同样都是恶评,但是听传言而想象我恍惚的形状,总比实际目睹我的丑态好上几倍吧。”缘此,源氏连自己的儿子夕雾大将等人来访,他都隔着垂帘会晤。有关出家方面的问题,世人风传紫夫人撒手人寰之后,源氏的心整个都变了。在这种流言风靡一时期间,源氏只得强自镇静,忍耐着度日,却不能毅然决然斩断红尘的羁绊,遁入空门。偶尔前去诸夫人处造访,然而一见面,首先止不住的热泪又夺眶而出,实在痛苦难受。缘此,和她们的往来自然也就疏远了。

明石皇后回宫时,为安慰父亲的鳏居寂寞,特意将三皇子丹穗留在父亲身边。丹穗皇子特别精心保护庭院里的那株红梅树,他说:“这是外婆嘱咐我的。”源氏看了十分伤心。到了二月里,百花争艳,含苞待放的花木枝梢有如片片彩霞。黄莺在那棵紫夫人的遗爱红梅树上,展开了嘹亮的歌喉歌唱。源氏走到檐前观赏,随后又一边走,一边独自咏歌曰:

赏梅主人已作古,

黄莺不知唱如故。

源氏最终从二条院回到了六条院。不久,春色渐深,庭院里的景致与昔日别无二致。源氏并不是由于惜春,只是由于悲伤,心情总觉焦躁不安,无论何种见闻,都使他感到伤心。他觉得这六条院大致上似乎已变成与昔日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他越来越向往连鸟声也听不见的深山老林,修行悟道之心越发凝重。源氏看到棣棠花等尽情地在枝头怒放,也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只觉得触景伤情。在这个庭院以外之处观花,会呈现这样的景象:这边的单重樱谢了,那边的八重樱盛开;这边八重樱盛期一过,那边的桦樱始开花;还有紫藤花紧跟这些花之后迟来绽放。不同于别处繁花似锦之景短暂,紫夫人深深懂得各种花草树木的性质,知道哪种花早开,哪种花晚绽放,她精心策划在庭院里种植栽培百花,缘此院内百花按季节时序,总是满园盛开,芬芳扑鼻。丹穗皇子说:“我的樱树开花了,我得想个办法叫它永远不凋谢啊!我想在树的四周围起围屏,垂下帷幕,风就刮不进来了。”他以为自己想到了巧妙办法,得意地说此话。他那神态美得可爱,源氏不由得面露笑容说道:“你的招数,远比昔日有人‘愿张大袖遮天空’的办法更妙啊!”于是,源氏就只和丹穗皇子亲切说话戏耍。源氏还对丹穗皇子说:“我和你亲热玩耍的时间也不久长了。就算我还有命活着,也许再也不能和你见面了。”说罢,照例满眼噙着泪珠。丹穗皇子听了很伤心,回答说:“外婆说过这样的话,外公怎么也说同样不吉利的话呀!”说着垂下眼帘,揪弄着自己的衣袖,借以掩饰自己那眼看即将滴落的泪珠。

源氏凭依在屋角的栏杆上,凝神眺望,时而望庭院,时而看看帘内的情形。只见众侍女中有的人至今依然穿着深灰色的丧服,没有换装;有

的即使换装了,也没穿华丽的绫罗衣裳,只穿平常的衣服。源氏自己所穿的便服,色彩也是一般常见的,特意挑质朴无花纹的。起居室内的陈设布置,也很简素无华。四周的氛围,一片静寂无声,令人感到寂寞孤独,他不由得咏歌曰:

故人造园春似锦,

而今荒芜将面临。

一心只想出家的源氏,阵阵悲酸涌上心头。

源氏觉着百无聊赖,遂到三公主那里造访。丹穗皇子由侍女抱着同去。到了那里,丹穗皇子就和薰君一起追逐戏耍,他方才表现出来的那副惜花的神态,不知去向了,毕竟还是个年幼无知、理解情趣不深的幼儿。三公主正在佛前念经。她当初遁入空门并不是出于悟道有多么深,不过她出家之后,能看破红尘,悠闲宁静,一心不乱,只顾修炼佛法了。源氏颇羡慕她,他暗自想道:“我的道心还比不上这个浅薄的女子啊!”心中不免感到很遗憾。他无意中望见供奉于佛前的花,在夕阳的映照下,十分美丽,便对公主说道:“热爱春天的人作古了,我感到春花似乎都为之而减色,惟有这佛前的供花,还很美啊!”接着又说:“故人居所庭院前的棣棠花,花朵硕大,姿态之优美真是稀世罕见啊!一般说,棣棠花算不上是气质高尚的花,只是花色艳丽、芬芳显赫这点上,倒是蛮有趣的。‘栽花人业已作古’,春天却似乎不知,花开得比往年更加茂盛,不由得令人一阵感伤啊!”三公主无意中吟咏古歌以作答说:“山谷无光不知春。”源氏听罢心想:“可说的话有的是,何苦咏这扫兴歌……”接着他联想起亡妻紫夫人,觉得:“紫夫人善解人意,从来不做我不乐意的事。”他回忆起紫夫人自幼的诸多往事,至今依然记得,“她思路敏捷,无论何时何地,遇上什么事,她都能应对自如,分寸拿捏贴切得当,她真是一个心地善良、气质高雅、言语饶有风趣的人。”源氏本是个多情善感的人,他追忆往事浮想联翩,不由得落泪潸潸,实在痛苦至极。

日暮时分,晚霞叆叇,正是令人深感情趣盎然的时刻。源氏向三公主告辞后,旋即前去造访明石夫人。阔别许久,源氏蓦地来访,明石夫人颇感意外,但她还是十分体贴周到地接待他。源氏对她沉着优雅的得体举止颇欣赏,觉得:“明石夫人到底是胜于他人一筹啊!”不过他一想到紫夫人,就觉得:“紫夫人另有一番独特的情趣,她那高雅的态度别具一格。”他自然而然地进行两相比较,脑海里便浮现出紫夫人的面影,思恋着她,悲伤的情绪不由得越发涌动,他想:“怎样才能慰藉我的这颗心呢?!”转念又想:“既然来到这里了,姑且和明石夫人闲谈往事吧。”源氏说:“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察觉到:过于执著地钟爱一个人,是一桩莫大的坏事。缘此,一向注意务必使自己在任何方面,对世间万事,都无所执著追求。想当年我受天下权势变迁的牵连,不得不沦落穷乡僻壤之时,百思困扰,万念俱灰,恨不得抛弃自己的性命,纵令遁入深山野林,也毫无障碍,又何足惜。然而终于还是没能出家,复又回到都城来,以至到了余生几何的时刻,依然为千丝万缕的恩爱情思所羁绊,苟且度日至今,意志如此薄弱,实在令人焦急啊!”源氏的这番话,虽然不是专指某事或哀悼故人来倾吐悲情,但是明石夫人体察到他的心事,觉得这也是在情入理,无可非议的,从而十分同情他,遂回答说:“即使在世人的眼里看来毫不足惜的人也罢,当事本人内心也有种种牵挂,何况君这般有身份的贵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舍弃红尘遁入空门呢。倘若草草行事,反而会遭世人讥评为轻率之举,万望切莫贸然行事为盼。慎重思虑,看似逡巡,然而一旦成行,道心坚定,必将贯彻终生,这点想必已明察。纵观古例,有的因过度悲伤,有的因事与愿违,遂萌生厌世之念从而出家,但这终归不是妥善之举。君既有意出家,眼下还须暂缓一步,且待皇子们长大成人,看到皇太子确立之后,方能一心不乱,专事奉佛,那时我等和皇子们也将心安喜悦啊!”明石夫人的这番话,貌似通情达理,确实也恰到好处。源氏则回答说:“如此慎重地深思远虑,也许还不如肤浅轻率些好呢!”说着还向她述说了昔日种种悲伤的往事追忆,其中说道:“藤壶母后仙逝的那年春天,我看见了樱花的颜色,不由得想起古歌‘若是有心发’。像她这样一位在世间寻常人眼里都被视为美若天仙的人,我从小就看惯了她美丽的面容,难以忘怀,缘此,当她撒手人寰时,我的悲伤远比他人更甚,由此可知涌起哀伤情怀,未必仅因与自己有特殊关系。如今多年来与我长相厮守的伴侣先我而去,使我悲恸不已,这种悲伤也并非仅仅是夫妻死别的伤悲。她自幼是我一手栽培成长的,我们朝朝暮暮形影相依,直到我垂暮之年,她蓦地舍我走了。无论想到她留下孤身只影的我,或者想到已驾鹤西去的她,内心都感到无限悲伤,难以忍受。人世间无论谁,但凡有令人涌动哀伤情怀,意趣格外深沉或饶富趣味的种种往事回忆,都会催人感慨至深啊!”两人如此抚今追昔倾吐衷肠,直至夜深人静。源氏自己虽然也曾想过:“看样子今夜似乎就该在此留宿了!”然而源氏最终还是告辞回自己的居所去了。明石夫人想必会感到寂寞伤心吧。源氏也察觉到自己的心思终于变得很奇怪。

源氏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后,照例诵经念佛,直到深夜,就势在白日所在的起居室里暂且躺下睡了。翌日清晨源氏给明石夫人写信,赋歌曰:

泣别哀声似归雁,

无常世间难流连。

明石夫人有些怨恨源氏昨夜的冷淡举止,然而看到他这般悲伤得神态恍惚的模样,简直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她就忘却了自己受委屈的心绪,十分同情源氏,噙着泪珠咏歌曰:

秧田干涸雁不现,

水面花影亦难见。

源氏看了明石夫人咏的这首歌后,觉得她的笔致依然保持清新,富有情趣。他暗自回忆起:“紫夫人当初似乎嫌弃明石夫人,后来两人相处,彼此能够谅解,紫夫人觉得此人似乎稳重可信赖,不需多费心思。尽管如此,她们彼此的关系,还没有达到推心置腹的程度,紫夫人对待明石夫人的态度既高雅又有深度,外人毫无疑问是看不出她那周全的良苦用心的。”源氏每当觉得寂寞难耐的时候,就这样经常到明石夫人这边来造访,但是全然不像以往那样在此处留宿了。

四月初一是夏季换装更衣的日子。花散里夫人差遣人给源氏送上夏装,请他更衣,并附上歌一首,曰:

今日换装迎夏至,

惟恐惜春添新愁。

源氏答歌曰:

今换夏装似羽衣,

现世无常添悲戚。www.smxyu.com 天鹅小说网

贺茂祭这天,源氏颇感寂寞,说道:“今天人们参观庆典,想必个个心情愉悦吧。”源氏想象着贺茂神社的热闹情景,于是又说:“侍女们大概都觉得寂寞无聊吧,大家都悄悄地回家,参观祭典去好了。”侍女中将君正在东面的房间里打盹,源氏轻步走了进去,只见她个子小巧,模样可爱。她蓦地惊醒,双颊飞起一片红潮,娇艳可人,旋即举袖遮颜,她那鬓发稍许蓬松、秀发下垂的神态,饶有情趣,美不胜收。她身穿红里带黄色的和服裙裤、萱草色的单衣,上面罩上深灰色丧服,穿得随意不拘,不够整洁。源氏看见她将罩在礼服上的围裙和唐衣礼服都脱下放置在一边。中将君看见源氏走进室内来,赶紧设法将礼服穿上,在这过程中,源氏拿起一旁放着的葵花,问道:“这叫什么花来着?我连它的花名都忘了。”中将君羞答答地咏歌作答曰:

神前供水漂水藻,

今日饰葵竟忘掉。

源氏听罢,觉得中将君怪可怜的,遂答歌曰:

拈花惹草皆抛掉,

惟有念葵罪未消。

惟有中将君一人,源氏对她似乎还难于割舍。

梅雨季节,源氏终日闷闷不乐,陷入沉思,除此百无聊赖。正在寂寞无聊之时,难得初十过后的一天晚上,皎洁的月亮拨云而出。夕雾大将就在此时前来拜见父亲。橘花在月光的映衬下分外妖娆,习习香风传送过来,不由得令人产生一阵亲切感。多么期盼能听到“千秋悦耳杜鹃声”啊!正在此时,须臾间苍穹乌云密布,倾盆大雨下个不停,狂风阵阵,把灯笼吹灭,四周顿时呈现一片漆黑,源氏脱口吟咏古诗“萧萧暗雨打窗声”,诗句虽然并不格外奇特,但也许是与眼前的情景特别吻合的关系,听上去颇觉动人,夕雾心想:“但愿妹子能欣赏。”

源氏对夕雾说:“独居一室,看来似乎没什么稀奇,不过倒是非常寂寞。然而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好,将来隐居深山,可以专心修道。”接着又呼唤:“侍女们!端些水果上来吧。夜深了,这时候呼唤男仆,未免过于小题大做。”夕雾观察父亲的神情,觉得他一心“只顾凝眸望苍穹”,思念故人,十分可怜,心想:“父亲如此痴心地怀念已故的继母紫夫人,他纵令幽居深山,恐怕也不能

专心修道吧。”接着又想:“当年我偶然瞥见紫夫人的面影,尚且念念不忘,更何况父亲。这是很自然的事。”夕雾回思往事觉得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不想倏忽紫夫人仙逝一周年忌辰行将届临,应该如何举办法事,得听从父亲的吩咐。于是请示了父亲。源氏答道:“按照世间惯例操办,无须过分铺张。只是,要将她生前精心制作的极乐世界曼陀罗图供奉在此次法会上。她生前手写的和请人写的佛经很多。某僧都甚知紫夫人的遗志,可询问他应该添加何物,一切按照那僧都的意见办即可。”夕雾说:“诸如此类的供奉法事等,紫夫人于生前都周密地考虑到了,后人可享其福,无须费心。只可惜红颜薄命,她在现世存活的时间不长,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的遗爱,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啊!”源氏回答说:“是啊,福寿兼备的其他诸夫人,子女也很少,这是我命里注定的缺憾啊!到了你这一代,家门人丁可望日渐兴旺起来吧。”源氏近来变得感情脆弱,无论谈起什么事,很容易就触动感情,抑制不住悲伤满怀。因此夕雾也不过多地与父亲叙谈往事。正在此时,似乎久候了的杜鹃从远处隐约传来声声啼鸣,源氏听了不由得想起古歌“缘何杜鹃识人情”,触景生情咏歌曰:

悼念故人泣声哀,

莫非骤雨送鹃来。

源氏咏罢,越发全神贯注凝眸仰望天空。夕雾也作歌曰:

但愿杜鹃代传言,

故乡橘花盛开遍。

侍女们也纷纷吟咏了不少歌,恕不赘述。夕雾大将今夜就在此处陪伴父亲歇宿。他眼见父亲孤身独宿十分寂寞,深为同情。缘此,经常前来陪伴父亲。夕雾回忆起紫夫人健在时,她的起居室等这一带地方,毕竟是他不能涉足之处,如今已成不甚隔阂之处,他抚今追昔,不由得感慨良多。

盛夏时节天气闷热,源氏独自坐在凉爽之处,陷入沉思。他看见池塘里莲花盛放,不由得想起“泪似潮涌何其多”,茫茫然的以至呆坐到日暮时分,夜蝉鸣声四起,好不热闹,庭前的瞿麦花在夕照晚霞的映衬下,分外美丽。如此饶有情趣的景致,独自欣赏着实没劲,不由得咏歌曰:

凄寂悲泣度夏日,

夜蝉伴我啼鸣炽。

源氏看见无数萤火虫四处乱飞,不由得低声吟咏古诗“夕殿萤飞思悄然”,近来他总是不时低吟这类怀念爱妻的诗歌。源氏接着又咏歌曰:

知夜萤火引我悲,

思念情火昼夜燃。

七月初七,今年的诸多情况迥异于往时。六条院内没有举办管弦乐会,只见源氏孤身只影,无所事事地陷入沉思。众侍女中也无一人出来观望天上的牛郎织女双星相会的光景。源氏于天色未明时分独自起身,打开屋角的双开板门,透过游廊敞开的门洞,眺望庭院的情景,只见秋露润遍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源氏遂走到外廊边缘处,即兴咏歌曰:

牛郎织女云霄会,

秋露恰似死别泪。

秋风萧瑟,越发令人产生凄凉的感觉。从八月初旬开始,大家为行将举办的法事忙碌起来。源氏回想过去,好不容易熬过这些日日夜夜,直到今天,今后也只有茫然地送走朝朝暮暮。紫夫人仙逝周年忌辰当日,六条院上上下下都吃素斋。那曼陀罗图就在今日供奉。源氏照例做夜间的功课诵经念佛。中将君给他送上洗手的水,他看见她的扇面上有题歌一首,曰:

恋君泪泉涌无尽,

谁言周忌哀思消。

源氏阅罢,遂在该歌后添上一首,歌曰:

余命无多思恋人,

惟有热泪无时罄。

到了九月里,九月初九重阳节,源氏望见披蒙着棉的菊花,不由得咏歌曰:

昔日共赏秋露菊,

而今露湿孤身袖。

进入十月,阵雨频频,越发惹得源氏陷入沉思,日暮时分的苍穹景色更令人感到寂寞孤独,他不由得喃喃自咏:“十月阵雨频频降。”他望见空中雁群振翅飞翔,掠过长空,不禁羡慕地凝神注视,咏歌曰:

法术如幻掠长空,

为我寻觅君游踪。

无论什么事,都会使源氏触景生悲,思念故人的这股愁绪无法排解,以至沉湎在思念中度过日日月月。

到了十一月的丰明节会,宫中举行宴会,跳五节舞等。人们欢欣鼓舞,喜气洋洋。夕雾大将的两名小公子被允许成为殿上童,今日进宫之前,先到六条院来问安。二人年龄相仿,长相相当俊秀可爱。他们的两个舅舅头中将和藏人少将陪伴他们前来。这两位舅舅今日充当祭官,身穿白地青色花鸟纹样的小忌衣,洁净清爽,神采奕奕。源氏看到他们结伴前来,那无忧无虑的神态,令他自然地回想起昔日饶有情趣的许多往事,诸如与筑紫的五节小姐的交情等。遂咏歌曰:

公卿忙碌丰明宴,

孤寂不知岁月逝。

今年一年,源氏就这样极力按捺住意欲出家的念头,终于没有成行,时光就流逝了。但是来年遁世之期又将逼近,他心绪烦乱,感慨万千。他暗自思索着自己遁世前该处理的一些身边琐事,诸如恰如其分地分别给近身侍奉的侍女们赠送纪念品等,虽然他并没有着意表明自己行将遁世,但是近身侍候的几个侍女都看出他即将了却宿愿了。缘此临近年终岁暮,她们内心不由得感到一阵阵惆怅迷惘,无限悲伤。源氏在整理物件时,发现昔日恋人寄来的许多情书,当时心想:“这些东西,如若流传后世,让人看了也怪难为情的,然而毁掉又觉可惜。”因此部分稍许地留存了下来。如今无意中发现,遂命侍女将它撕毁。在这过程中忽然发现自己谪居须磨时各处寄来的函件中,另有单独的一捆是紫夫人的来函,这是当年源氏亲手归置的,已是遥远的往事了,不过现在看来,她的墨迹恍如刚刚书写似的,令他感到简直就是“千年纪念物”啊!可是想到自己如若出家,就不能看这些东西,留着它也无用,因此就让可信赖的两三个侍女在他眼前撕毁。即使不是关系格外密切者的来函,但凡死者的墨迹,看了也难免感慨良多,更何况是紫夫人遗下的手迹,源氏看了只觉得双眼昏花,是否是紫夫人的字迹也分辨不清,热泪只顾潸潸落到信纸上。源氏深恐众侍女见了会窃笑他心肠太软,自觉难堪,很不好意思,遂将信推到一边,咏歌曰:

恋慕故人欲追随,

眼见遗迹心撕碎。

众侍女虽然没有公然将信打开看,但似乎也猜着是紫夫人的遗墨,不禁唉声叹息不已。当年源氏与紫夫人同在一个人世间,却分隔在两地,纵然相隔不那么遥远,她写来的信函言辞竟这般悲伤。源氏如今读来,远比当年更觉悲痛,落泪潸潸止不住,伤透了的心无法慰藉。但又顾忌到自己过分悲伤,乱了方寸,可能会招来“儿女情长”的不体面议论,因此没有仔细阅读信函,就在紫夫人密密麻麻的信文一端,挥毫咏歌曰:

汇集遗墨无济事,

莫如随君化烟飘。

源氏写罢,命侍女全都拿去付诸一炬。

今年六条院照例举办佛名会。也许源氏已经确信这是今生最后一次的缘故,他听见僧人锡杖的声音,觉得比往常更为感伤。僧人向佛祈祷主人长寿,源氏听了只觉伤心,不知佛对他作何感想。此时大雪纷纷扬扬,积雪很厚。僧人行将退出之时,源氏召他进来,敬他一杯酒,礼仪比往常更为隆重,赏赐也格外丰厚。这位僧人多年来经常出入六条院,并早就奉侍朝廷,还承蒙冷泉院的眷顾,即使现在已变成白发老僧,还在奉侍,源氏很同情他。诸亲王及公卿大臣照例到六条院来参加佛名会。此时梅花星星点点开始绽放,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有情趣。按往年惯例,理应举办管弦乐会,然而迟至岁末,源氏一听见琴笛之声,就欲抽泣,因此免了管弦,仅只吟咏一些合乎时宜的诗歌。真是的,差点忘了赘述,源氏向老僧敬酒时,就势咏歌一首曰:

余命无多春难待,

且将雪梅头上戴。

老僧答歌曰:

祝君福如逢春花,

老朽已届雪白刷。

其他众人虽然留下了诸多咏歌,但是都置若罔闻了。

这天,源氏来到了阔别许久的正殿,他的神采比往常更显得光辉照人。缘此,吟咏答歌的这位老僧见了,情不自禁地感动得落下泪来。源氏心想:“又到岁暮了!”颇觉寂寥与沮丧。忽见丹穗皇子来回奔跑,嘴里喊着:“驱鬼敲什么才能发出最响亮的声音?”那样子极其可爱。源氏心想:“我一旦出家,就再也看不到这种景象了!”任何事都令他触景生情,不堪悲戚。遂咏歌曰:

岁月流逝不觉间,

年关到头大限近。

源氏吩咐家臣有关礼仪事项:招待大年初一前来贺年的客人,要办得比往年更加隆重;赠送诸位亲王和大臣们的礼品,以及赏赐给不同身份的人员相应的物品,一概按最优厚标准办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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