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夕颜

第四回 夕颜

源氏公子经常悄悄地造访六条御息所。有一回,他从宫中前往六条御息所,在中途歇脚处,源氏公子想起住在五条的大贰乳母曾因患了一场大病,为了祈求康复,她削发为尼,便想去探望她。于是,前去寻访坐落在五条一带的这户人家。但是,可供直接进车的大门关闭着,因此,源氏公子就让随从人员把乳母的孩子惟光叫出来,他自己则坐在车子里等候打开大门。在等待的过程中,他环顾又脏又乱的大街光景,只见这乳母家紧挨的邻居家的下方,新设置有用丝柏薄板编成的篱笆墙,篱笆墙上方有一扇采光用的吊窗,吊窗约莫四五间长,窗内挂着洁白崭新的帘子,使人有一种凉爽的感觉。隔着窗帘的亮处,看见许多脸形美丽的女子的影子,她们正在向这边窥视。这些女子不断在移动,从挡住她们下半身的篱笆墙高度来揣摩,想必她们的个子都很高。这种奇特的景观,引起源氏公子的好奇心,他寻思着:“这里究竟聚集着些什么样的人呢?”www.smxyu.com 天鹅小说网

由于是微服私访,故他们的车子也相当简便不引人注目,加上又没有让人在车前开道,源氏公子心想:“人家也不知道我是谁。”因此觉得很轻松,他从车内稍许往外望,只见这户人家的房门,似乎是带格子的板门,敞开着,从外面可以一直望见里面,室内进深并不很深,是一处简陋的住家,令源氏公子觉得可怜,想到古人云:“世间何处方可居”,他心想:“其实,这种简陋的住家,同金玉殿宇还不是一样吗?!”

百叶门式的篱笆墙根处,青青的蔓草悠然地沿墙根攀爬,青草中点缀着朵朵白花,孤芳自赏似的展露着笑容。源氏公子自言自语地吟道:“形似告知远方人。”随从似对此古歌有所领会,遂跪下禀告:“那绽放的白花名叫夕颜,这花名似人名,这种花都是在这种奇异的墙根边上开放的。”的确,这一带到处是一间间又小又破的旧房屋,东倒西歪,四周环境脏兮兮的,这种蔓草就在这种十分寒碜的人家的屋檐下满处爬,四处开花。源氏公子目睹此种情景,说:“这是可怜的薄命花啊!给我摘一朵来。”随从就从敞开着的门走了进去,正在摘花之时,只见一个身穿单层黄色薄纱和服长裙的可爱女童,从一扇雅致的拉门里走了出来,并向随从招手。她手里拿着一把薰香扑鼻的白扇子,说道:“请将花放在扇子上献上吧。因为这是没有花枝也没有情趣的花。”说着,将扇子递给了随从。恰巧这时,惟光出来开大门,随从就把盛着花的扇子交给惟光,由他献给了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致歉说:“因为忘却钥匙放在哪里了,迟迟才来开门,这是万不应该的事,虽然这种地方不会有见过世面的人,不过让各位在杂乱无章的大街上久候,实在是……”于是,将车子赶进门内,源氏公子便下车。

在这家中,有惟光的哥哥阿阇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等人,前来照顾生病的乳母尼姑,他们看见源氏公子光临探访,感到无上光荣,大家诚惶诚恐地道谢。乳母尼姑也从床上坐起身来,说:

“我这老身已濒临死不足惜之境,惟感难以割舍的是,削发为尼之后恐怕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公子面前,会见公子了,这是令人感到遗憾的。再加上对红尘还依依不舍,因此行动自然逡巡不前,但由于有受戒的经历,佛祖保佑,得以延年益寿。承蒙公子前来探访,能够相见,于愿足矣,现在一心惟盼阿弥陀佛早日来迎而已。”说罢纤弱地潸潸泪下。

源氏公子噙着眼泪说:“前些日子听说乳母身体欠佳,我十分惦挂,如今又看到您远离世俗,削发为尼的身影,不禁感到深深的悲伤和遗憾。但愿您高寿延年,看着我升官晋爵,茁壮成长。日后您将能顺当往生九品净土之最上世界,听说往生时对尘世若留有一丝半点的执著都是不好的。”

但凡做乳母的人,对于自己喂养的孩子,都偏心眼,觉得是最好的,即使这孩子有天大的缺点,在她眼里也是完美无缺、聪明绝顶的,更何况此乳母喂养的是像源氏公子这样非同凡响的公子,更觉得脸上有光。她想到自己曾经朝朝暮暮亲切喂养这孩子,觉得自身也很高贵,这是自己前世修来的荣光,是神佛暗中保佑才获得的幸运,想到这些不由得潸然落泪。乳母的儿女们觉得母亲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实在不好看,他们彼此交头接耳,议论说:“瞧母亲这样一位出家人,似乎还留恋尘世,泪流满面,让源氏公子看了也会觉得很别扭的。”他们互相传递眼色,显出十分困惑的样子。源氏公子则对乳母此时此刻的心情深表同情,他说:“当我还在幼年时代,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都相继作古了,后来养育我的人似乎很多,但是我觉得最亲近的,除了您之外没有别人。我成人之后,由于身份所拘,不能自由行动,不能经常见到您,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前来探访您。尽管如此,每当阔别许久未见到您,我心中就会感到寂寞和不安。诚如古人所咏‘但愿世间无死别’。”他殷切地安慰乳母,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他举袖拭泪,袖香飘逸,萦绕满屋。乳母的儿女们方才还在埋怨尼姑母亲尚留恋尘寰,哭哭啼啼多难看呀!此时不由得感到:“的确,仔细想来,能当上如此高贵的公子的乳母,真是难得的无比幸福,是前世修来的善果。”大家都感动得热泪潸潸。

源氏公子吩咐惟光,请众僧再为乳母做法事,祈求佛爷保佑她病体早日康复。临走之前,源氏公子又叫惟光点燃蜡台,仔细端详方才送来的盛着夕颜花的白扇子,他嗅到使用这把扇子的人的薰衣香,芬芳飘逸,沁人肺腑,这把扇子使他感到用扇人的亲切。他还看见扇面上,似消遣而用挥洒自如的笔调书写:

露沾夕颜增光彩,

料是贵人远道来。

源氏公子觉得这首和歌虽是信笔写就,行文却是上乘的,也很有情趣。在这种地方,竟然住着如斯女子,实在令他感到意外,也令他觉得饶有兴味。于是,源氏公子对惟光说:“西边邻居家,住着什么样的人,你曾探询过吗?”惟光暗自想:“他那讨厌的毛病又在内心里活动了吧。”但惟光嘴上不说,只是冷淡地回答道:“虽然这五六天,我都在这里住下,但是只顾担心病人的病情,一心只想如何照顾好病人,没有仔细打听邻居家的事。”源氏公子说:“你以为我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吗?我只为这把扇子的事,想打听一下而已,你还是给我找个熟悉这一带情况的人来问问看。”

惟光退下,遂到邻居家把看门人叫出来,向他打听后,回来禀告说“那是扬名介的家,据这家看门人说:‘这家男主人到乡下去了,留守的女主人很年轻,爱华美好风流,她的姐妹们都在宫中供职,经常出入此家。’更详细的情况,下人也不得而知了。”

源氏公子听罢,心中断定:“如此看来,这把扇子的事,想必是宫中人之所为,因此,洋洋得意地运用熟悉的调子,咏歌送来的吧。”又想:“反正是个身份大煞风景的人吧。不过,人家特地以我为目标赋歌赠我的这份心意,也蛮可爱,总不能弃置不顾。”按惯例,他对这类风流雅事本来就极易动心,于是在一张怀纸上,特意用不像是自己的字迹,回赠歌曰:

暮色苍茫天朦胧,

远观夕颜心虚空。

写毕,他交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了。那户人家的女子虽然未曾见过源氏公子,然而从旁稍加窥视公子的侧脸,就可以推量其全貌,遂不失时机地在扇面上献上歌。可是,过了良久,女方还不见回赠答歌,心中感到别扭和扫兴,正在此时,蓦地看见源氏公子特地派人将他刚写好的歌送来。这些女子顿觉兴奋,神清气爽地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如何答复,来人等得有点生气,就径自回去了。

源氏公子命随从将前驱的火把遮掩得昏暗些,免得惹人注目,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尼姑家。那邻居家也早已把吊窗和格子门关了,从窗门缝隙里透出来的灯光,比萤火光还显得微弱,令人觉得可怜。

源氏公子来到目的地六条妃子的宅邸,这里的树丛、庭前种植的花草都与别处迥异,住处分外幽雅恬静。六条妃子仪态端庄,品位高雅,气度非凡,绝非一般女子可以比拟。公子到了这里,哪会想起墙根夕颜花之事呢。翌日早上,稍许贪睡了些,及至旭日升起时才起程回府。他那迎着朝阳的姿态,神采奕奕非常优雅,人们对他赞不绝口,是有其道理的。今日归途中,又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日赴六条时,每每经过此处,却一向不曾在意,只因区区扇面上的题歌,竟拨动公子的心弦。他寻思:“这里面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家呢?”此后,往来路过此处,必定注目察看。

数日后,惟光前来拜访,他客套地道了开场白:“家母的病况,至今还是未见好转,我忙于诸多奉侍,以至迟至今日才……”然后走到源氏公子身旁,秘密地对公子说:“前些日子您有过吩咐之后,我就叫家人找个熟悉邻居家情况的人,探询了一下,不过那人了解的情况也不多,他相当秘密地告诉说:‘那户人家里自五月间起,来了个人,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连家人都不告知。’于是,我自己怯生生地悄悄从邻居家的篱笆墙缝里窥视,透过垂帘望见一群年轻侍女的身影,从她们穿的和服裙,外加罩上长裙来看,她们是在侍候她们的女主人。昨日傍晚夕阳余晖一直照射到这家的深处,我趁这家屋内能看得清楚时,窥视了一下,只见有个女子坐在那里写信。此人的长相诚然很标致。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问题,在她身旁侍候的侍女们,悄悄地在哭泣,这些情景我都清楚地看见了。”

源氏公子微笑着,心想:“我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些啊!”惟光暗自寻思:“我这主人,社会名望好,身份高贵,风华正茂,天下女子赞声不绝,无不欣羡,从具备这些优越条件的角度来说,如若少了风流韵事,缺乏风情,岂不是美中不足,令人感到寂寞吗?世间的一些凡夫俗子、身份卑微者,见如斯美女尚且动心,更何况……”于是,惟光说:“我心想说不定我还能巧妙地探索到一些事呢,我就制造出一点机会,给一个年轻的侍女送去一封信。于是对方马上用熟练的笔迹给我写了回信。看来那不是一个长相不美的侍女。”

源氏公子说:“那么你就更进一步和她套近乎,若不详细调查清楚,就是美中不足了。”

源氏公子暗自想:“这户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那天雨夜品评中属于下等之下等,是左马头认为的微不足道的人家吧。不过,其中说不定会出乎意外地遇见可取的女子呢。”好奇心促使他总是想着世间稀奇的事。

且说,空蝉对源氏公子的态度过于冷淡,令他感到她同世间的一般女子很不一样。源氏每念及此,心中就想:“如果那夜她的态度温顺些,那么我即使一时犯下痛苦的过失,也许会从此断念。然而,她的态度那么强硬,叫我就此退却罢休,我真是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终没有忘却她。总之,源氏公子迄今对于像她这样没有什么特别优异之处的女子,从不放在心上,可是自从听了先前的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他的好奇心越发无处不在了,他很想去探索领略各种不同阶层的女子。不了解源氏公子的这种心态,只顾天真直率地等待着他的另一个女子轩端荻,源氏公子并非觉得她不可爱,但是,“那个冷酷的空蝉佯装不知此事,实际上恐怕早已注意到此事了吧”,想到这些,源氏公子不免内疚于心,他心想:“首先,待我观察透空蝉的心思后再说。”就在这过程中,伊豫介从赴任国上京城来了。他首先赶紧来参见源氏公子。

伊豫介因从海路乘船来的缘故,晒得肤色稍黑,旅途疲劳,容貌显得憔悴、呆板,令人看了觉得不舒服。不过,论人品、出身,他并不卑贱,看上去虽然是个老人,但还蛮漂亮的,形态也不俗,总觉得他有些非同寻常的地方。他谈到赴任国的许多故事时,源氏公子本想问他伊豫国当地的一些情况,诸如“伊豫温泉浴槽板,周围可知有多少”等,但总觉不好意思,于心不安。只是暗自寻思,回忆起诸多风流韵事。他想:“对待如此厚道的长者,作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荒谬,于心有愧啊!也许这种恋爱的确是非同小可的过失。”他想起雨夜品评时左马头的谏言,更觉对不住伊豫介。他又想到空蝉的人品:“那个空蝉对我心肠冷酷,着实可恨,不过她对丈夫伊豫介确实很忠诚,这点令人敬佩。”

后来,源氏公子又听见伊豫介说:“此番进京为的是操办女儿轩端荻的婚嫁事,并拟带着妻子空蝉一同到赴任国去。”源氏公子听了此番话后,心中不免慌乱焦急。待伊豫介走后,他便与小君商量:“你能不能再给我安排一次会见你姐姐空蝉?”小君心想:“纵令我姐同意见面,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能偷偷幽会,何况姐姐自认为与身份高贵者不般配呢,事到如今,再怎么设法恐怕也白搭。姐姐认为这种事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早已断念了。”

至于空蝉这方,她觉得让源氏公子把自己全然忘却,难为他一往情深,自己做得未免太绝情,太没情趣了,因此每当有机会回信时,在措辞上委婉些,或者添些风雅的词句,作些动人的和歌什么的,使源氏公子看了觉得亲切,有情趣,很可爱。空蝉的这种态度,使源氏公子虽然觉得她是个冷漠可恨的女子,但是无法把她忘却。

还有另一个女子轩端荻,如今尽管有了夫婿,身份已定,但是源氏公子觉得她依然采取顺从自己的意思的态度,因此也就放心,尽管耳闻诸多关于她结婚的传闻,源氏公子都没有特别动心。

秋季来临。诸多事端使源氏公子焦躁不安,心绪紊乱。由于他很少前往左大臣宅邸,葵姬难免满怀怨恨。六条妃子方面最初拒绝公子的求爱,好不容易接受了他的爱之后,岂知公子的态度忽然一变,竟疏远了她。六条妃子好伤心啊!她想:“在未曾发生关系之前,他的那份热诚,那份情深,都到哪儿去了?”这位妃子的性格是总好把事情往极端处想,她想:“两人的年龄不相称,他们俩的事,万一泄漏出去,被世间的人们有所耳闻,可就……为此而疏远又未免太薄情。”她越想越伤心。源氏公子没有前来造访之夜,她独寝自怜,万感交集,深陷悲叹,难以成眠。

一天清晨,朝雾弥漫,众侍女催促源氏公子起身,他睡眼惺忪,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步出六条宅邸。一个名叫中将的侍女,打开一扇格子门,又将围屏的帘子撩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头朝外看,只看见源氏公子正在观赏栽种在庭院里的争妍斗丽的奇花异草,流连忘返。他那姿态之美,着实无与伦比。他在侍女中将的陪同下向走廊那边走去。侍女身穿一件合乎季节的紫菀色衣服,外罩轻罗质地的裙子,腰身纤细,体态婀娜。源氏公子回眸,让她在角落上的房前栏杆边上小坐,端详着她那谨小慎微的举止和美丽的垂肩发,觉得她长得真漂亮,随即脱口而出:

“心离名花言谨慎,

不摘朝颜将悔恨。

怎么办呢?”说着,他握住侍女中将的手。中将本是善于作歌的人,旋即答道:

朝雾迷茫紧出发,

君心不留斯名花。

侍女中将特意将源氏公子的诗情引向女主人身上。

这时,一个长相格外可爱的侍童,以合乎理想的姿态,活像特为这场面而设置的人物,不顾露珠把他的肥大裙裤脚濡湿,拨开花枝走进花丛中,摘了一朵牵牛花,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简直可以入画。即使偶然路过瞥见一眼源氏公子那俊美的容颜,都无不深深地动心,纵令不解情趣的山樵野叟,也都想在花木荫下小憩,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但凡知晓这位公子的俊美容貌者,无不各自依照自己的身份,欲把自己觉得十分可爱的女儿,送去给他当使唤丫头,或者自家有姿色并不难看的妹妹,也希望把她送至源氏公子身边侍候,哪怕地位卑微也心甘情愿,更何况能有某种一时的机会,十分接近地聆听这位源氏公子说话,仰望他那俊美容貌和典雅神采。只要稍许懂得一些情趣的女子,怎么会把这位公子等闲视之呢,她着急并担心的是,公子不能够无拘无束地经常来造访共叙。

且说那位惟光,自从接受了源氏公子的吩咐,让他窥探邻居家情况,后来似乎大有进展,了解到相当详细的情况,特前来禀报说:“那人家的女主人究竟是什么人,谁也猜不着。看起来非常隐蔽,似乎不愿让人知道她的来历,大概生活过得太悠闲无聊而觉得寂寞的缘故,她才迁到这朝南的有半截带格子的板窗的狭窄长屋来,每当大街上响起行车的声音,年轻的侍女们似乎就会窥视,有时一个像是这家的女主人的女子,也悄悄地前来参与窥视,隐约看去,她的长相相当可爱。有一天,大街上来了一辆车,车前开道者扬声要人们让路,正在窥视的女侍童急忙往里间跑,禀报说:‘右近小姐,快来看呀,头中将大人的车子打这儿通过呐。’其他许多侍女闻声也都出来了,其中有个地位相当高的侍女用手示意:‘嘿,别嚷!’她问女童:‘你怎么知道是头中将大人?让我来瞧瞧。’说着悄悄地走到这边来,通往长屋这边的通道上临时架着一道板桥,由于急忙赶着走过来,她的衣裳的下摆给绊住了,她踉跄地摔倒,差点从桥上掉下去,她生气地埋怨道:‘哎哟,你这葛城之神,竟架起这么一道危险的桥。’本想前往窥视的兴致也因此一扫而光了。头中将身穿贵人常用的便装,还带上数名随从。有人问女童:‘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呢?’女童告诉她们那人是谁,这人是谁,一一举出他们的名字。她认识头中将的随从和侍童,所以知道车内的人是头中将。”

惟光禀告上述情况之后,源氏公子说:“如若确实看清车内的情形就好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莫非那位女主人就是先前雨夜品评时,头中将谈到他觉得可怜,至今还难以忘怀的女子常夏吗?”他想到这些,脸上就露出想了解得更多一些的神色。惟光看在眼里,笑着说:“其实,我和那家的一个侍女,巧妙地攀谈上了,她干得相当不错,一无遗漏地把那家中的情况都告诉我。有个年轻女子装作与同辈侍女打成一片,操着她们日常的用语,我故意装糊涂,装着受骗的样子,出入他们家。这些侍女们以为她们能够严守秘密,殊不知有小孩在,小孩有时候难免说漏了嘴,称呼主人,其他侍女们就赶紧加以掩饰,用话打岔,试图搪塞过去,仿佛这里就没有什么女主人。”惟光说着笑了。源氏公子说:“去探望乳母尼姑时,顺便让我也窥视一下吧。”源氏公子的好奇心,不免又在涌动,他想:“那里虽然是临时的歇宿之处,不过,从住家的情况看来,正是左马头轻蔑的下品人家吧,其中说不定也能挖掘出意外的可取之物来呢。”

惟光本来就是惟主人之命是从的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小事,他也绝不违背主人的心意,何况他自己也是个用心周到的好色者,对这种事格外感兴趣,想方设法有步骤地进行,终于使源氏公子得以开始和那家女主人悄悄地幽会了。至于事情经过的来龙去脉,相当烦琐,按惯例就此省略。

且说源氏公子未能彻底查明这个女子究竟是谁,因此也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他极其随便地装扮,务求不引人注目,破例地不乘坐车辆或骑马,只是徒步往返。惟光通过他的这些举止揣测:“主人对这个女子的那份心,恐怕是非同一般的了。”于是,惟光将自己的马让给源氏公子骑,他自己步行作陪。却又满腹牢骚,暗自抱怨:“好歹我也是个多情种,这般寒碜地徒步前往,叫对方看见了多难为情呀!”源氏公子为了不让外人知晓,随身只带上次传递夕颜花的那个随从,和另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侍童而已。他还有所顾忌,生怕那女子会有线索,刨根问底,因此连到邻居的大贰乳母家作中间小憩也都免了。

那女子也心存疑窦,不知这位男士究竟是谁,为探明究竟,当来送信者离开时,她就派人尾随其后,或黎明时分公子离开她家时,她也派人跟踪,了解他的去向以探知他家住何处。然而,源氏公子行踪隐蔽,不让对方探明。尽管如此,源氏公子迷恋她,不能不见她,心中总惦挂着她。虽然有时也反省,自己与她偷情,这样做不好,是轻率之举,颇感悔恨,但还是非常频繁地往返她家。男女间这方面的情事,即使言行谨慎的人,有时也会乱了方寸的,源氏公子迄今体面地装作一本正经,不做会被人指责的事,但是,这回不知怎的竟如此不可思议,清晨刚分别,隔着一个午间就觉得已经等得不耐烦,心情焦灼,恨不得夜间幽会的时刻立即到来。另一方面,又强作镇静,自我抑制地想:“这简直是入魔似的,她也不是那么值得自己如此真爱的嘛。”可话又说回来,他想道:“此人从整体上看,姿态是那么惊人的温柔,仪态大方,却欠缺深谋远虑、沉稳端庄的情趣,虽然看上去很年轻活泼,却也不是未知男女之道的处女,出身似乎也不是很高贵,她究竟哪点优秀,竟惹得我如此深入涉足。”他反复思考,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源氏公子在着装上似乎格外用心,有意穿些粗糙的便服,他的装束完全改变了往常的模样,面孔也尽量遮掩不让人看清,于夜深人静时分悄悄地出入这户人家,活像昔日物语作品中描写的妖怪。至于夕颜方面也不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而暗自悲叹,不过,即使在黢黑中探手摸索,大致上也能知道斯人的体态,她心想:“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能还是邻居的那位好色者惟光引领来的吧。”她怀疑惟光大夫。惟光方面始终挂着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佯装此事出乎意料似的,他依旧在这家四处欢闹,因此夕颜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觉得此公子对自己的情爱深,但不晓得斯人的人品如何,有点莫名其妙,于是,陷入奇妙的沉思。

源氏公子也觉得:“此女子对自己似乎无戒心,如此信赖自己,会不会让自己麻痹大意,然后她忽然隐蔽起来,让你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她?这里是她临时藏身之处,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她会迁居到别的什么地方呢。”万一追踪不到她的身影,倘若能就此绝念,只当是获得了一时的慰藉而了结这份情缘,倒也罢了,可是源氏公子怎么也不甘心就此罢休,每当为了避忌人们的目光不去和她幽会的夜晚,总是担心她会不会不知去向了呢,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极其痛苦,焦灼万分。因此,他想:“干脆不言明此女子是何许人,直接把她迎入二条院。如果此事被世人所知,引起非议,这也许也是前世因缘注定的,虽说事情该如何办,取决于我这颗心怎样想,不过,说实在的,迄今自己还不曾对谁如此恋恋不能忘怀,不知这是前世注定的什么缘分啊!”源氏公子想到这些后,就对夕颜说道:“来!让我们到另一个比此处更舒适的地方,悠闲自在地叙谈吧!”夕颜说:“尽管您如是说,但我总觉得很怪异,您对事情的处理办法异乎寻常,我总觉得有点害怕呀。”她说话的口吻天真无邪,源氏公子想:“说得也是啊!”便露出微笑,亲切地说:“看来我们俩当中必有一人是骗人的狐狸精啰,那么你权且把我当作狐狸精,受骗一次吧。”他的亲切使夕颜完全顺从,她心想:“跟他去也无妨。”源氏公子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非常不体面,但是夕颜一心一意信赖自己的这份心,确实非常值得珍惜。

可是他总怀疑此女子莫非就是头中将述怀时所说的那个常夏。他回想起头中将作的有关那女子品格的种种叙述,这问题首先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体察到这女子隐瞒她的出身经历,自然有其道理,因此他也没有强行追问到底。他甚至还这样想:“从此女子的表现上看来,她似乎无心突然背叛我而逃遁别处,如果我久不来接近她,把她弃置一旁,说不定她会变心,否则的话,眼下看不出她会有闹别扭而突然隐遁起来的心思,因此,如果我稍许移情于别的女子,也许反而更有情趣呢。”

八月十五之夜,月光普照大地,板屋缝隙多,月光透过缝隙筛落进来,这种不熟悉的住家情况,使源氏公子感觉稀奇。大概是临近黎明时分的缘故,邻居家的人们早早醒来,传来了卑微男人们的说话声:“啊!真冷,今年的买卖可真不景气,乡间周围的生意也很不好做,实在令人担心!……喂!北邻家的,你听我说呀!”诸如此类,彼此对话的声音,隔着板墙,不时地传送过来。贫苦的人们,各自为了自己的生计,早早醒来,忙忙碌碌操持着各自的活儿,物件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就在耳边旋荡。夕颜显得相当不好意思。如果她是个讲究体面好装腔作势的人,那么住在这样寒碜的地方,定然会感到难为情,恨不得有地洞可钻吧。然而,她是个性格豁达的人,并没有真切地感到有什么难受、悲伤或难以为情,她的态度和姿容确实很有品位,她天真烂漫,四周无比嘈杂的声响,四周人们的粗鲁、没规矩,她仿佛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并不特别介意,其实,与其多余地感到难为情而面红耳赤,莫如像她这样,让人看来反而觉得她很宽容。那脚踏杵捣米,石头撞击碓臼发出的砰砰声,比轰隆轰隆的雷鸣还响,仿佛就在枕边轰鸣。源氏公子觉得“实在震耳欲聋”,却不知这是什么声响,只觉得响声怪异,令他感到很不舒服。此外就是诸多令人腻烦的嘈杂声。四面八方隐约传来在捣衣板上捶打粗布衣裳的声音,间中还夹杂着飞雁掠空的悲鸣,杂音交错,酿成一股莫名的哀愁氛围,叫人实在难以忍受。

源氏公子所在的房间,靠近房屋的一头,他自己打开了拉门,和夕颜一起眺望户外的景色。只见小小的庭院里种植着漂亮的淡竹,庭前种植的花草树木上的露珠,在晓月残光的映照下,即使在这样的场所,也同样闪烁生辉。源氏公子在宫中,听惯了即使近在咫尺的壁间的蟋蟀唧唧啼鸣,听起来也像是从遥远的他方传来,此处的秋虫鸣声此起彼伏,喧嚣嘈杂,听起来仿佛就在耳边作响,他却反而觉得别有一番情趣,这大概是缘于他深恋夕颜,故万般缺点都能宽容吧。

夕颜身穿白色夹衫,外面罩上一件质地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色泽虽然并不华丽,但她的身形却非常窈窕可爱。尽管没有格外突出可供指点的优秀之处,但是她的体态袅娜多姿,言谈举止楚楚动人,令人觉得她简直太招人怜惜了。源氏公子虽然觉得,此女子若能再添上一点深思熟虑、沉稳庄重就更好了,但还是希望和她作更多的推心置腹的交谈,于是对她说:“我说呀,让我们迁移到附近一个地方,舒适地交谈到天亮吧。在这里如此这般地待下去,令人感到很苦闷。”夕颜落落大方地说:“为何如此着急?!”源氏公子向她立下不仅是今生,还有来世的海誓山盟,博得夕颜对他的信赖,她逐渐对他不存戒心,坦诚相待,她的这种真诚而天真的气质,令人感到特别异乎寻常人,不像是个已婚的女子。源氏公子此刻已无法顾忌会招来世人的什么微词了,他便把侍女右近叫来,让她叫随从将车子拉到门内来。这家的侍女们都知道源氏公子的这番恋情非比寻常,尽管不了解公子是何等身份的人,总觉有点不安,但是终归还是对他们的恋爱寄予希望。

临近黎明时分,没有听见雄鸡报晓的啼鸣,却传来了众多上了年纪的修行者祈祷并膜拜的声音,他们大概是在进行登上奈良县金峰山参拜前的斋戒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时而站立时而跪坐的举止,是多么艰辛的修行啊,觉得实在可怜。他心想:“浮世无常,宛如朝露,何苦为了自身的贪婪对它索求什么呢。”他侧耳倾听,只听见传来“南无当来之导师”的诵经声和顶礼膜拜声。他听了心中有所感动,对夕颜说:“你听听,那些老人们不仅为今生,还为来世祈祷呢。”他深为感动,遂吟道:

前贤可效优婆塞,

山盟来世莫忘怀。

举长生殿的故事为例,太不吉利,因此不引用“比翼鸟”的典故,而海誓山盟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的未来太遥远,太夸大其辞了。夕颜答歌曰:

前世宿缘已薄命,

岂敢指望来世福。

如此这般的作歌赠答,实际上能有多少会心传意呢?也许是靠不住的。

晓月行将隐入山头,在朦胧的月影下,夕颜的心神蓦地不知驰骋向何方,她踌躇不决,源氏公子多方劝导,催促她动身,晓月突然隐没云中,曙色景致别有一番情趣。源氏公子习惯于在天未大亮之时急忙上路,遂将夕颜轻巧地抱上车内,命右近同车前往。

车子来到夕颜家附近的一处院落,呼唤守院者出来开门。源氏公子掀起车帘,望见车外一片荒凉,仰望院门,只见院门几乎被葳蕤的海州骨碎补草所掩隐,四周的树木茂密,呈现一股无以名状的阴森氛围。朝雾浓重,空气潮湿,由于车帘掀开,潮气使衣袖都变得湿漉漉的了。源氏公子说:“我从未经历过此种情况,实在是令人操心劳神啊!”遂吟歌曰:

“古人可曾恋惆怅,

披星戴月未曾尝。

你习惯吗?”夕颜含羞腼腆地答歌曰:

“山头若何心未知,

惟恐途中月消失。

我害怕呢!”说着露出怯生生恐惧的样子,源氏公子以为她可能是住惯了那种狭窄而人多的地方的缘故,觉得蛮有趣的。

随从将车子拉进门内,停在西厢房前,卸下牲口,将车辕架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坐在车内等候侍者把房间收拾干净。在这过程中,右近观察这般光景,不免浮想联翩,暗自回想起过去头中将与夕颜私通等事。从看管院落的男侍的那种殷勤接待来客的样子来看,源氏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她心中已完全估计到了。天色逐渐明亮,当万物隐约可辨的时分,源氏公子等人便下车,尽管是临时加以收拾的房间,但是总算能及时地把房间拾掇得干干净净。守院者说:“侍候者谁都没有来,恐怕有诸多不便啊!”此人是源氏公子的亲信管家之下手,曾经在左大臣宅邸内进进出出伺候,他走近公子身边说:“是否叫些人来侍候?”源氏公子阻止他说:“我是特意挑选这处估计无人会来的居所,你要给我保守秘密,绝对不得向外人泄密。”此人赶紧去准备早粥伺候,做是做好了,可是由于人手不够,狼狈周章。源氏公子也未曾经历过在如此荒凉的旅居所就寝,此刻除了与夕颜缠绵无尽地倾吐心曲,宛如“息长川”滔滔不绝外,别无他事可做。

到了太阳上升老高时,源氏公子才起身,并亲手把格子窗门支撑起来,举目望去,只见庭院非常荒芜,不见人影,极目远眺,惟见古树葳蕤,阴森可怕。近处的草木等,也没有值得一看的。一派悲秋的景象。池子里的水也被水草所掩盖,这个庭园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如此可怕的荒废园子。远离主房的那边,盖有一些房屋,似乎有人在住着,却又距离此处太远。源氏公子说:“这里可真够荒凉啊!就算有鬼居住此地,也会宽容我吧。”直至此刻,源氏公子还是遮着脸不让她瞧见,夕颜对此心中颇觉难过,源氏公子觉得两人既已亲昵到如此程度,自己还把脸遮掩,显得隔阂,未免不近情理,于是吟歌曰:

“夕露润花尽开颜,

只缘瞥见一线牵。

露之光如何呀?”

夕颜斜着眼瞥了源氏公子一眼,低声答歌曰:

光辉熠熠花上露,

只因黄昏眼模糊。

尽管此歌不算高明,不过源氏公子觉得蛮有趣味。源氏公子如此推心置腹地对待夕颜,他那模样之美,真是世间无与伦比,更何况在这样的场合,甚至令人觉得是不是鬼使神差,有不吉利之感。源氏公子对夕颜说:“你对我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很难过,因此我也不想露出真面目。到了现在,你至少哪怕报一下你的姓名呢,不然太令人扫兴了。”夕颜答道:“我乃‘渔人之子无定宿’嘛。”她那副尚有隔阂的神态,倒使源氏公子觉得她十分娇媚。源氏公子说:“那就无可奈何啰。这恐怕也是‘起因在我’,怨不得你呀。”源氏公子时而吐露怨恨之心情,时而又柔情蜜语,这一天就这样打发过去了。

惟光带了些水果,前来探访此处隐蔽的住家。可是他担心右近会埋怨他从中牵线,所以不敢贸然走近源氏公子身边。惟光暗自思量:“公子为了这个女子,不辞辛苦,在如此荒芜的地方落脚,的确蛮有意思的。”他揣摩着:“此女子必有值得公子付出如此代价之处。”他觉得自己本来满可以捷足先登将她抢到手的,可却把她让给了公子,未免太过大方啦,想着又觉得有些后悔。

源氏公子眺望着无比寂静的日暮的苍穹,主房的深处昏暗,夕颜觉得有点害怕,遂将一头的垂帘掀起,并在源氏公子身旁躺了下来。他们彼此凝望,看见对方在夕阳余晖映照下的脸庞,夕颜觉得自己竟出乎意外地来到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可思议,翩跹的浮想和哀叹也逐渐淡忘,略微显出一副亲昵信赖的神态,着实可爱。成日依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她对四周的环境显得怯生生的模样,既天真烂漫又招人爱怜。源氏公子早早地就将窗户和格子门关上,并叫人把灯火点亮。源氏公子埋怨说:“瞧!我们已成推心置腹的伴侣,可你至今心中尚存疑虑,还不愿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使我感到伤心。”这时,源氏公子想象着:“父皇不知有多着急地在寻找我吧,可是叫使者们到哪里去寻找呢。”接着又想:“自己为什么如此痴迷?真不可思议。至于六条御息所那边,我久疏造访,她不知有多么苦恼,我遭她怨恨,确是很痛苦,不过,她的怨恨也不无道理。”每当怜惜恋人时,源氏公子首先想到的,就是六条御息所。可是眼前面对的这位夕颜,天真无邪,实在可爱,相形之下,六条御息所那边,遇事总是过于深思熟虑,令人感到苦闷,不免有点想舍弃她。源氏公子不觉间竟把此二人加以对比。

将近半夜,源氏公子刚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仿佛有个绝色美人坐在他的枕边,对他说:“我如此倾心爱慕你这美少年,你却无动于衷不理睬我,竟把这样一个没什么格外可取之处的女子带出来,备加宠爱,这举止未免太绝情啦。”说着想把躺在他身边的夕颜弄醒,源氏公子见状,心里仿佛被梦魇住了,大吃一惊,睡眼睁开,只见灯火全熄灭,源氏公子越发感到可怖,遂拔出长刀放在身边,他叫醒右近,右近害怕得只顾往公子身边靠过来。公子对她说:“你去把过道上的值宿人叫醒,让他们把纸烛点着端过来。”右近说:“外面这么黑,叫我怎么去呀。”“啊哈!你真像个小孩子!”源氏公子说着笑了,旋即拍手唤人来,四周传来回响,阴森可怖。值宿人没有听见召唤的掌声,谁都没有来,夕颜吓得哆哆嗦嗦地全身颤抖,不知如何是好,只顾冒一身冷汗,湿漉漉的,真是吓成魂不附体的模样。右近说:“小姐天生胆怯,一有什么动静,就吓得要命。如今出现这种情况,她心中不知有多么难受呢。”源氏公子也觉得:“夕颜确实很胆小,白日里也只顾凝望着天空,怯生生的,实在可怜。”于是对右近说:“我出去把人叫醒。拍手唤人,只传来回响声,真是讨厌。你到她身边来陪伴她一会儿。”源氏公子让右近靠近夕颜,然后自己从西边的旁门走了出去,一打开房门,只见过道上的灯火也全都熄灭了。

户外凉风习习,值宿的人数很少,这些人都在酣睡。所说的值宿人有:负责留守此院落者之子,即经常在源氏公子身边受使唤的年轻男子,殿上侍童和源氏公子的随从,仅此三人而已。公子一召唤他们,留守院落者之子应声醒来,源氏公子说:

“你点着纸烛拿过来,告诉随从要他不断鸣弓弦,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你们还能放心睡大觉吗?听说惟光朝臣来过,他此刻在哪儿?”

年轻人回答说:“他来过了,可是公子没有吩咐他办什么事,他说明早再来迎接公子,撂下话就又回去了。”这个年轻人是宫中的泷口禁卫武士,颇善鸣弓弦,他利索地一边拉响弓弦,一边吆喝:“小心火烛啰!”朝向留守人的居所那边走去了。

源氏公子听见鸣弦声,想象着宫中的情景:“此刻,将近午夜,该是值宿的殿上侍从唱名的时间已过,正好是泷口武士鸣弦唱名的时刻了吧。”如此看来,估计此时还不到深夜时分。于是,源氏公子折回居室,他在漆黑中探手摸索,知道夕颜依然如故,躺在那里,右近在她身边俯卧。源氏公子说:“喂,你怎么啦?嗨,不必吓成这副模样嘛。在如此荒凉的地方,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可能会出来吓唬人,使你感到害怕。但是,既然有我在这里,谅它也不敢出来作祟。”说着使劲把右近拽了起来。右近说:“实在太可怕了,我觉得非常难受,所以就趴了下来。恐怕小姐会更加难过吧。”源氏公子在黑暗中伸手去摸索夕颜的身子,说:“哦!为什么这样……”源氏公子觉得她没有呼吸,摇晃她的身躯,只觉得软绵绵的,毫无反应,失去了知觉,他心想:“她真是个孩子气十足的人啊!大概是被妖魔把魂给勾走了吧。”他不知如何是好,简直束手无策。

此时,泷口武士把点燃了的纸烛端来。但是,右近已经吓得动弹不了了。源氏公子把近旁的围屏拉了过来挡住夕颜的身躯,对泷口武士说:“把纸烛端过来。”但是遵守规矩的泷口武士不敢上前去,只站在门槛处,源氏公子说:“把纸烛端过来再靠近些,守规矩也要看场合切时宜。”他把纸烛拿过来靠近一看,恍惚中隐约看见刚才梦见的那个美女就在夕颜枕边,蓦地又全然消失了。

源氏公子心想:“这种事情,只在昔日的物语读本中读到,如今现实中看见了,真是稀罕事,同时也很恐怖。但更重要的是,夕颜现在怎么样了?”他焦灼万状,忐忑不安,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如何,躺倒在夕颜的身旁,一边摇晃她一边说:“醒醒呀,醒醒呀!”可是夕颜的身躯一味冷却下去,她早已断气了。他束手无策,缄默不语了。

此时,源氏公子身边没有得力可靠的人可供商量“怎么办才好”。他想:“倘若有个法师,可以做法事驱除妖魔,在这种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也可壮胆啊!”源氏公子自己虽然逞强,然而毕竟年轻缺乏经验,眼见夕颜无常地猝死,无限悲伤却又毫无办法,只顾紧紧地抱住夕颜苦诉说:“啊!你活过来吧,不要让我如此伤悲!”可是夕颜的躯体越发冰冷,渐渐变得不像人样了。右近此前都吓得晕头转向,此时清醒过来,便号啕痛哭。源氏公子想起南殿闹鬼恐吓某大臣的故事,精神顿时振作,胆子也壮了起来。他告诫右近说:“眼下她虽然断了气,但未必就这样死去。夜间的哭声听起来格外响,啊!安静些!”但是,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源氏公子本身也觉得茫然不知所措。

源氏公子把泷口那个年轻人唤来,吩咐他说:“这里出现了怪事,有人被妖魔迷住,痛苦不堪,你现在立即派人前往惟光朝臣的歇宿处,说我叫他即刻前来,并机密地告诉惟光朝臣,倘若他兄长阿阇梨在家的话,请把阿阇梨也带来。不要声张,以免被那位乳母尼姑听见,因为乳母尼姑是极不宽容这桩秘密行事的。”源氏公子口头上虽然说得理路清晰,可是内心却无限哀伤,夕颜的无常猝死使他悲痛万状,再加上周围环境那么阴森凄凉,真是难以言喻啊!

风略微粗暴地劲吹,大概已过夜半时分,松林迎风发出凄怆的松涛声,异乎寻常的鸟儿在啼鸣,声音嘶哑,源氏公子觉得宛如猫头鹰在哀鸣。他思绪万千,四周杳无人烟,人声绝迹,不禁令人毛骨悚然。他无限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到这种荒郊野地来歇宿呢,如今懊恼已无济于事。

右近吓晕过去了,她依靠在源氏公子身边,一个劲地颤抖不止,仿佛要抖死过去。他心想:“莫非这个女子也不行了吗?”源氏公子拼命地紧紧抓住右近。这时候房间里惟有他一个人是头脑清醒的,可是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来。灯火隐隐约约地在闪烁,映照着主房门口的屏风上方,只觉得室内的各个角落一片昏暗。他仿佛听见自己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向这边走过来。他心想:“倘若惟光快点来就好了。”惟光是个行踪无定的花心男子,派去寻找他的人,到处寻觅也不见他的踪影。长夜漫漫,源氏公子觉得苦熬的这一夜,宛如度过了千年。

好不容易熬到听见远方传来晨鸡报晓的啼鸣,源氏公子情不自禁地左思右想:“不知自己前世造的什么孽,今世竟遭到如此危及性命的灾难,虽说是咎由自取,自己在男女情爱上犯下了无可辩解的、悖逆常理的罪过,从而招来报应,才发生了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罕见的事件吧。事件既已发生,再怎么试图隐瞒实际上是隐瞒不住的,风传至宫中自不消说,世间的种种流言蜚语势必猖獗,甚至成为未经世面的孩童那尖酸刻薄的话柄。迄今一路平安无事地走过来,想不到结果竟落得天下蠢才的污名。”

惟光朝臣终于来了。惟光是迄今日日夜夜都侍候在源氏公子身边听候他差遣的人,偏偏今夜就没有守候在自己身边,找也找不见他,又这么晚才来,实在可恨,但是,待到招呼他来到自己身边时,自己想说出来的事,又觉得太没意思了,故顿时缄默说不出话来。右近观察惟光朝臣的神情,想起当初就是他给源氏公子和夕颜小姐牵的线,见到他不由得放声痛哭起来。源氏公子此刻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此前,自己独当一面强作坚强,照顾右近,可是一旦看见惟光,自己便松了口气,悲伤的情绪犹如潮涌,在内心中澎湃,他伤心地痛哭不已。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平心静气地说:“这里发生了极其不可思议的事,用凄惨或别的什么言辞都难以形容啊!据说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事变,诵经可以驱邪,我想这么办:祈求神佛保佑她生还。我要阿阇梨和你一道来,他呢?”

惟光说:“阿阇梨昨日回比睿山了。不管怎么说,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她此前是否有什么症状?”

“没有什么症状呀!”源氏公子说着又潸潸落泪,那神态美极了,实在动人,惟光望见他这番神情,情不自禁地也大声痛哭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年长者阅历深经验丰富,遇见种种场合,都能应付自如,在遭遇不测的情况下,这种人才是最得力,可以依靠的。源氏公子和惟光都是年轻人,遇上这种事,简直束手无策,尽管如此惟光还是绞尽脑汁想办法,他说:

“这件事如若让守院者知道恐怕不好,光他一个人大概还可以信得过,可是他的家眷知道了,消息很自然地就会从此院完全泄露出去。因此首要的问题就是要迁离此院。”

“可是,哪里还有比这里人烟更稀少的去处呢?”源氏公子说。

“您说得是啊!如果搬回她原来的五条住家,侍女们见状势必悲伤痛哭,熙熙攘攘,惊动四周邻里,难免有人会责问,世间自然会传播各种流言蜚语。找个山中的寺院,那里也常有人办理殡葬事宜,我们混在其间,不会引人注目。”惟光在寻思,思考之后他说:“过去,我曾认识一个侍女,后来当了尼姑,据说她已迁居,就住在东山一带,她是家父的乳母,年事已高,那一带街坊邻里为数不少。不过,她家四周环绕着茂密的森林,是个幽静的地方。”惟光说着,趁黎明尚昏暗时分,赶忙把车子拉了过来。

源氏公子似乎没有力气把夕颜抱起来,因此惟光连同铺着的席子将夕颜裹住一并抱上车,夕颜个子娇小,虽说人死了,却不令人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她很可怜。铺席无法裹严她的全身,她的黑发露了出来,源氏公子看了十分伤心,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既凄惨又悲伤,他想一路送她直至她化成灰烬,可是惟光说:“请您趁现在人迹还稀少的时候,赶紧骑上马回二条院去。”惟光让右近乘上载着夕颜尸体的车,并将马让给源氏公子骑上,他自己将裙裤腿捋高些,跟着车子徒步走出院子。他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意想不到的送殡场面,但是一看到源氏公子悲伤欲绝的神色,就奋不顾身、不顾一切地朝向东山那边径直远去了。源氏公子则宛如一个失魂落魄者,如梦似幻,茫茫然地回到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们暗地里纷纷议论:“公子不知是从哪里回来的呢,神情相当痛苦啊!”源氏公子径直进入寝台,压抑着心中的苦闷,他越想越觉得悲伤、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搭乘那辆车呢?万一她生还,她心中会怎么想?她肯定会以为我抛弃了她,怨恨我是个无情的男子吧。”他心乱如麻,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满脑子想的净是夕颜的事,但觉胸口堵得慌,头也剧痛,全身似乎在发烧,痛苦不堪,他想:“与其活得如此悲惨,莫如死了干净。”

日头已升得老高,源氏公子还没有起来,侍女们深感疑惑,劝他用膳,喝早粥等,他一口也不沾,只顾一味咀嚼痛苦,心情极坏,非常沮丧。此时,他父皇派使者前来。其实,皇上早就已派使者寻找源氏公子的下落,没有找到,皇上非常惦挂,因此,今天指派左大臣的公子们,作为使者登门造访。源氏公子吩咐,只请头中将一人,“进到里面来站立,隔着垂帘说话”。

源氏公子对头中将说:“我的乳母自今年五月间身患重病,她削发为尼,接受了佛戒等,大概是获得神佛的保佑,得以起死回生,康复起来,最近又再度发病,身体衰弱至极,她希望我再次前去探视。她是我幼小时最亲近的人,在她弥留之际,如若不前去探望她,她定会觉得我太无情。我便前往乳母家探望她,不料她家有个仆人患病,病情突然严重起来,还来不及把他送出家外,此仆人就死在乳母家中了。不巧此时我就在乳母家中,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将此事告诉我,待到日暮时分,才将尸骸送出家门。后来我才听说了此事。当前,宫中诸多祭神仪式在即,不料我身触秽,诚然不便,因而谨慎行事,不敢贸然进宫参谒。再说,今日拂晓,我又偶感风寒,头痛得很,实在难受,只好委屈你站立隔帘交谈,诚属无礼之至。”

头中将说:“既然如此,我只能将事情的原委,如实启奏圣上。昨夜举办管弦游乐会时,圣上也差人四处寻找你,未能找到你,圣上神色甚不悦。”说罢告退离去。头中将旋即又折了回来,他对源氏公子说:“你到底是怎么触秽了?你刚才所说的一番话,听起来似乎不像是真的。”源氏公子吓了一跳,心想:“莫非他察觉到什么?!”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应说:“没有什么太多的详情,你只需启奏说我意外地触秽便可。实在是对不住父皇。”说罢心中更觉悲伤万分,一想到夕颜的死,不由得伤心至极,更不想与任何人交谈。源氏公子只把头中将的弟弟藏

人弁唤了进来,叫他如实将自己因触秽而闭居家中的详细原委再次启奏圣上。还给左大臣邸上葵夫人那边也写了封信,告知“由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暂时不能前往探望”。

傍晚,惟光前来参见源氏公子。由于源氏公子宣称自身触秽,故前来参见者,无不站立交谈片刻旋即退出,缘此,在公子身边的侍者也不多。源氏公子把惟光召进来,靠近他问道:“情况怎么样啦?她终于还是不行了吗?!”他说着以袖掩面,哭泣不已。惟光也热泪潸潸地说道:

“已经毫无办法了。让她的尸骸长期停放在山寺里也不妥当。明日恰巧是适宜安葬的吉日。我认识那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我和他商量,并拜托他代为办理有关安葬的礼仪仪式了。”

源氏公子问:“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女子,情况如何?”

惟光答道:“这个女子似乎也活不下去了,她说:‘我莫如紧随小姐一同去啊!’她困惑,整个乱了方寸,今早她还想身投峡谷自尽呢。她说:‘我要把此事告诉五条那户人家。’我安抚她说:‘你少安毋躁,静下心来思前顾后再说。’”

源氏公子听罢,极度悲伤,他说:“我自己也万分痛苦,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才好啊!”

惟光说:“您不必如此自责,一切事端皆是前世注定。这次发生的事件,绝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万事包在我惟光身上,定然妥善处理。”

源氏公子说:“你所说的倒也在理。我也确信万事皆前世注定。不过,由于我考虑欠周,花心所致,害死了一条人命,我不得不身负此罪名,实在非常痛心。你切勿告知你妹妹少将命妇等人,更不能告诉你家的那位乳母尼姑,她经常告诫我不要到处悄悄去拈花惹草,如果让她知道此事,我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封住了惟光的嘴。

惟光说:“外人自不消说,就连执掌有关葬礼仪式的法师们,我都没有向他们吐露真实情况,而是因人而异,分别对他们巧言自圆其说了。”公子听罢,觉得惟光办事还可靠,稍微放心了。

侍女们稀稀落落地隐约听见他们的谈话,不由得狐疑起来,她们想:“奇怪呀!这是怎么回事?公子既然宣称自身触秽,连宫中都不去参谒,为什么竟如此悄悄地长时间交谈,还叹息呢?”

源氏公子就办理葬礼仪式事宜,叮嘱惟光说:“万事不得办得简慢啊!”

惟光说:“怎么会简慢呢。不过也没有必要办得过分铺张。”说罢要退出,源氏公子顿觉非常伤感,他说:“你也许会觉得很不适宜,但是如果我不能再见遗体一次,心中总是很不安,就让我骑马前往吧。”

惟光虽然觉得公子这样做实在很荒唐,但还是说:“您既然想这样做,也无可奈何,那么,早点起程,赶在夜色未深之前回府。”

于是,源氏公子更衣,换上最近悄悄前去夕颜住家时所穿的那套便服,准备出门。

此时,源氏公子的心情十分沉重,痛苦不堪,他想象着要踏上不可思议的夜道前去,深恐途中遭遇危险,心中不免逡巡,可是如若不去,又无法排解悼念猝死的夕颜的无限悲伤,此时此刻,若不去见一下遗体,不知来世哪辈子才能再见面。便不顾一切,排除恐惧,照例带着惟光和那个随从前往,只觉得路漫漫十分遥远。

十七日夜晚,月儿当空,一行来到贺茂川畔,前面举着火把照明引路,火光昏暗,遥望鸟边野那边,若在平常源氏公子定会感到毛骨悚然,可是现在一门心思只想夕颜,哀伤满怀,哪还会感到什么可怕,有的只是胡思乱想。他带着这种思绪万千的心情好不容易来到了东山。

这一带呈现一派荒凉景象,在一间木板葺屋顶的房子近旁,兴建了一间佛堂,一名老尼就在这里过着尼姑的生活,非常凄清静寂。透过板墙缝可望见佛堂前昏暗的灯火那隐约的亮光,板屋内,只有一个女子的哭声,外间有几名法师时而在相互交谈,时而特意压低嗓门,小声念佛。这一带各家寺院的**修行业已完毕,一片静寂无声,只有清水寺那边,还见到许多灯火,适值十七日之夜,因此参拜寺庙的往返者甚多。

且说这家寺院里的这位老尼有个儿子是位高僧,源氏公子听见他用尊贵的声音念诵经文,情不自禁地潸潸落泪,无法控制。进到屋内一看,只见右近背着灯火,与夕颜的遗体隔着屏风,趴在地板上。源氏公子能够体察到右近此时的心情:“孤身一人在这样的地方,多么悲戚寂寞啊!”

源氏公子觉得夕颜的遗体并不使人有可怕的感觉,那模样倒是蛮可爱的,他觉得此刻的她与生前的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源氏公子握住夕颜的手,说:“请让我再听一次你的声音,不知我们前世结下了什么缘分,今世仅能作短暂的刻骨铭心的欢聚,你忍心抛下我一个人而他去,使我陷入悲伤苦海,不能自拔,未免太残忍了。”他失声痛哭不已,在场的高僧,虽然不知他是何许人,但是也被他那种异乎寻常的悲痛所打动,也都纷纷落泪。

源氏公子对右近说:“你到我二条院来吧。”

右近说:“我自幼少时候起,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一直是片刻不离地侍候着小姐,已养成了亲睦的习惯,如今突然诀别,我独自一人,哪里有我该回去的家呀!如果我回去,家中的侍女们必定会问我小姐怎么啦,我自然会告诉她们小姐猝死的悲伤事,人们势必都会议论纷纷,把此事归罪于我,这是我最为伤心的事啊!”说着号啕大哭,接着又说:“我恨不得也火化成一缕青烟追随小姐而去啊!”

“你所悲叹固然有其道理,不过,这是人世间之常情,一旦诀别哪有不悲伤的呢!然而不论是哪种情况的发生,都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认命了。你就放心地把我当作可依靠的人好了。”源氏公子一边抚慰右近,一边却又自叹:“其实我才真正是活不下去的人啊!”他那神色可真凄凉。

惟光催促说:“天色行将黎明,恳请公子快些打道回府吧。”源氏公子恋恋不舍,频频回首,他终于带着满腔悲情,踏上了归途。

归途中,夜露打湿了衣裳,朝雾弥漫,源氏公子觉得仿佛方向难辨,自己宛如步入迷途。脑海里浮现出一如夕颜生前躺着的姿影的那具遗体,那天夜里一起盖着歇息的,她那件红色衣衫,现在原封不动地穿在遗体身上,这究竟是前世的什么宿缘啊!源氏公子一路上想入非非,神情恍惚,在马背上摇来晃去,惟光见状连忙靠近加以扶持,并百般劝慰,才勉强往前行进。当他们来到贺茂川河滩的堤上时,源氏公子从马背上滑落了下来,心情极其恶劣,他说:“或许命里注定我行将倒死这往返的途中,自觉恐怕是回不到家了。”惟光也不知如何是好,束手无策,他心想:“倘使自己深思熟虑,坚定不移,公子再怎么强求,也决不会带他到那种地方,走如此之途。”事到如今后悔莫及,心慌意乱,于是用贺茂川的水净手,祈求清水的观世音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除此别无他法,无计可施。

源氏公子也强自振作,心中念佛祈求神灵保佑,同时依靠惟光的协助,好不容易终于回到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们,看见源氏公子深夜外出,都觉得很奇怪,他们互相私下慨叹:“大概又去做不体面的事吧。公子近来的表现显得比往常更加沉不住气,一个劲地悄悄外出,尤其是昨天,公子的那副模样,显得十分苦恼、痛苦不堪,他为什么要作如此心慌意乱的夜游呢?”

果然,源氏公子躺下歇息后,真的病倒了,非常痛苦,仅仅过了两三天,整个人已显得异常衰弱。皇上闻知此事,无比担心,于是兴师动众,在各家寺院举办各种祈祷法会,诸如举办阴阳道的祈求病体康复的祭祀、驱除恶魔的祓禊、密教的掐诀念咒祈祷保佑等等,不胜枚举,为的是祈求神灵保佑病人早日恢复健康。世人纷纷议论:“源氏公子是世间无与伦比的美男子,恐怕是奇才薄命,红尘留不住哩!”

源氏公子虽然在受病痛的折磨,但是还记得吩咐下人把那个右近召唤到二条院来,并在他的近处赐给她一个房间,让她侍候。惟光担心公子的病情,总是心神不宁,但还是强作镇静,关照着这个孤身只影的侍女右近,给她安排侍女的工作。源氏公子的病情略见好时,便召唤右近前来侍候,因此,右近没多久就融入朋辈侍女中和她们打成一片,成为二条院的一员。右近身穿深黑色的丧服,她的容貌虽然长得并不格外俏丽,却也没有可供指责的缺陷,是个并不难看的年轻女子。源氏公子悄悄地对右近说:“我遭遇如此不可思议的短暂因缘的折磨,估计自己在这人世间也不会活得太长久,你失去了长年相伴的主人,想必格外伤心觉得无依无靠,我想只要我还活在世间,万事由我来关照并安慰你,但是,只怕我不久也要追随她去,那就很遗憾了。”他的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地热泪潸潸,右近见状,不能不将心中所思的、纵令悲伤也无法挽回的、丧失主人的痛苦搁置一旁,更为这位公子的安康而揪心,公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才真正是万般遗憾呢。

二条院殿内的人们无不为源氏公子的病情担心,他们惊慌失措。宫中派来的探病使者,远比雨点更加频繁。源氏公子听说父皇为他的病情非常担心,不胜惶恐,于是勉强振作起来。左大臣那边也十分挂牵,每天都派人到二条院来探视,并从各个方面给予诸多的照顾,可能是这些方面的关照有成效的缘故吧,二十多天后,源氏公子本是相当严重的病情,逐渐朝向好转的方向发展,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状。

恰巧在源氏公子触秽届满三十日的忌讳之夜,他的病也好了,于是进宫参谒盼子早日康复心切的父皇,而后到宫中的值宿所淑景舍歇歇脚。左大臣用自己的车子来迎接源氏公子回府,并近乎唠叨地再三叮嘱,注意病后务必需要禁忌的,需要谨慎行事的各种事项。

源氏公子在一个短暂期间里,觉得自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约莫于九月二十日前后,源氏公子病体痊愈了,他面容非常憔悴,却反而增添了妖娆的情趣,他每每陷入沉思,时而吞声哭泣度日。看到公子的这副模样,有的人说:“说不定是被鬼魂附身了。”

且说在一个悠闲宁静的傍晚,源氏公子把右近召唤到身边来,和她聊天。源氏公子说:“我至今还纳闷,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就算她真的是‘渔人之子无定宿’,她怎么就不能明察我对她的这片赤诚的爱慕之心,而始终对我保持距离,叫我好不伤心啊!”右近回答说:“她怎么可能想隐瞒到底呢,她以为日后总会有适当的机会,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真实姓名告诉公子,她没想到与公子不可思议地邂逅,从一开始就是一段意想不到的奇缘。她说,她‘总觉得如梦似幻’,她认为您之所以对她隐匿姓名,多半是因为身份高贵,生怕玷污名声,这也难怪,但由此可见您对她并非真心,她伤心透了,故也对您隐匿姓名。”

源氏公子说:“彼此隐匿姓名,实在是一桩意气用事的无聊之举啊!我本无心要那样隔阂,只是做这种会被人指责的花心行为,迄今我未曾经历过,尚未习惯。首先是父皇经常训诫,同时处在我这样的地位,对各方面都有诸多顾忌,平日即使与人稍有戏言,也会被人大肆渲染,议论纷纷,没完没了地横加批评。谁曾想到自从那天黄昏开始,她的面影不可思议地总在我心上盘旋,无限爱慕之心促使我强求邂逅,这可能表明前世已注定了我们这段宿缘是昙花一现的结局。每想及此,心中万分怀念,同时也深深感到无比惆怅。既然这段宿缘如此短暂,她为什么竟这般令人倾心,深切爱慕啊?!请你更详细地说来……如今万事已无必要隐瞒了。七七期间要请人画佛像供奉,为死者祈福,如若不知死者姓名,心中也无法为谁供奉祈福。”

右近说:“我怎么会隐瞒呢。只是想小姐自己一直隐秘不说的事,小姐死后我将它说出来,难免犯了嘴损之罪过而已。小姐的双亲很早就已仙逝。她父亲位居三位中将,非常疼爱女儿,但由于自己身份卑微,无法了却要让女儿出人头地的心愿,积郁成疾而丧命。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当时还是少将的头中将对小姐一见钟情,交往了三年,相爱情深意浓,不料去年秋天,右大臣邸派人来兴师问罪,百般恐吓。小姐天性怯懦,吓得要命,遂躲到住在西京的她乳母家,但是那里环境寒碜,生活艰难,她想迁居山村,但是那边,从今年起正值迁徙不吉利的方向,不得已只好暂且搬迁到五条那处邋遢简陋的居所。不料在那里又被公子发现,她悲叹自己又播下了痛苦的种子。小姐和一般人不一样,为人相当谦虚谨慎,不愿让人看见她为恋人而陷入深思的模样,觉得让人见了是很可耻的事,即使对您,她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源氏公子心想:“果然就是此人呀!”他联想起早先头中将曾谈及常夏这个女子的事,情不自禁地更加怜爱她。源氏公子询问右近说:

“听说她有个小孩不知去向了,头中将非常悲伤,她是有个孩子吗?”

“是的,那孩子是她前年春天生下来的。是个女婴,可爱极了。”右近答道。

“那么这个孩子现在哪里?请你不要告诉他人,设法让我来领养这女孩吧。夕颜她无常地猝死,实在可怜之至,倘使我能够领养她的遗孤,有个念想,真不知有多高兴啊!”接着又说:“我本想将此事告知头中将,但是如若告诉他,可能会遭到他无奈的埋怨。嗨,不管怎么说,领养这孩子,不算是什么坏事,请你设法巧妙地找些借口,说服这孩子的乳母,让她带着孩子一起到我这里来。”

“您愿意这样做,我真是太高兴了。那孩子在西京成长,实在委屈了她,无奈除此别无可仰仗之人,只得让她屈居那里。”右近说。

日暮时分,四周静寂,天空景色饶有情趣,庭前种植的花草树木枯萎凋零,虫声唧唧,音色也渐细了,红叶尽染,一派秋景浓重的风情。右近放眼瞭望宛如已成画的有趣景致,觉得自己能在如此显赫的宅邸供职,实属意外,想起夕颜所居的五条住家那种寒碜情状,就觉得羞愧。

源氏公子听见竹丛中几只家鸽煞风景的啼鸣,回想起往日和夕颜共宿在那家院落,夕颜听见这种家鸽的粗鲁啼鸣,极其害怕的神情,那面影宛如幻象呈现在自己眼前,于是,源氏公子问右近:

“她究竟多大了?她和一般人不一样,看上去怪弱不禁风的,这样是活不长的呀。”

右近答道:“我想她十九岁了。小姐已故的乳母是我的母亲,小姐的父亲三位中将怜恤我这个孤儿,收留了我并让我陪伴小姐,形影不离,一起成长。如今小姐已故,叫我怎能在这人世间活下去,我恨只恨与她生前‘亲密无间’啊!这位弱不禁风的小姐就是多年以来和我相知以心、相依为命的主人。”

源氏公子说:“女子看上去显得可怜、弱不禁风,正是她的可爱之处。聪明而不温顺的女子,是很难招人喜欢的。也许由于我天生个性不干脆、不刚强,所以喜欢柔弱温顺的女子。虽然这样的女子,一不留神容易遭男人欺侮,上当受骗,但是她本性处世谨慎、谦恭,能善解人意,体贴并顺从丈夫,这点是很可爱的。若能如愿地将这样的女子加以调教,定能和她过上和睦恩爱的生活。”

右近说:“小姐恰恰是公子所喜欢的这种类型的人,可惜她已早逝,实在遗憾啊!”说着哭了起来。

天空阴沉,冷风袭人,源氏公子凝望此番景象,不由得陷入沉思,宛如自言自语似的咏歌曰:

火化云烟升空游,

苍穹暮色把心揪。

右近不会作答歌,只是心中在想:“小姐此刻若能在公子身旁,该有多么……”想到这些,不禁悲伤满怀。源氏公子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五条陋室听到的那种响彻耳畔的捣衣声,连那种声音现在都觉得很怀念,不由得吟咏“正长夜”的诗句,而后就寝了。

却说伊豫介家的那个小君,自那以后,偶尔也会前来参见源氏公子,但是源氏公子并不特别像以前那样托他带口信给他姐姐空蝉,因此,空蝉揣摩,大概公子觉得她是个无情的女子,从而对她已完全断念了,她自己不免感到很怅惘。正在此时,听说源氏公子生病了,心中毕竟惦挂而哀叹,尤其是自己行将随夫远去伊豫国夫君赴任地,内心毕竟感到既沮丧又寂寞,为此也想试探一下源氏公子是否已把自己完全忘却,于是给他写信曰:“闻知贵体欠佳,暗自牵挂,却难于明言。

久疏书信君不问,

岁月蹉跎乱方寸。

诚如‘益田’之歌所云,此身存活无意义。”源氏公子接到空蝉来信,十分珍惜,觉得她也很令人怜爱,难以忘怀。遂复信曰:“‘此身存活无意义’,此言该由谁来说?!

空蝉浮世吃不消,

起死回生系书香。

世态真无常啊!”源氏公子用病后尚颤抖的手,信笔挥洒,字迹反而更潇洒美丽。空蝉知道公子至今尚未把那“金蝉脱壳”的往事遗忘,真是难为他了,同时也觉得很不好意思。空蝉喜欢作这种饶有情趣的书信往来,却无意更进一步接近他,她只盼求得他不要以为她是个不知风情的蠢妇,就足够了。

还有另外一个人轩端荻,源氏公子听说她已嫁给藏人少将,心想:“怪哉,倘若他知道她不是处女,不知会作何感想。”源氏公子觉得藏人少将怪可怜的,同时又很想知道轩端荻的情况,于是写了封信差小君带给她,信中说:“思君心焦得要死,可曾知晓否?

一夜情缘虽短暂,

何由吐露别离恨。”

源氏公子将此信系在一枝长长的荻花枝梢,吩咐小君说:“你要悄悄地送去!”心中却在想:“万一被少将发现,他知道写信人是我,估计也会宽容吧!”他的这种自负的心态,真是毫无办法。小君趁少将不在的时候将信递给轩端荻。轩端荻原本怨恨公子太薄情,如今见信,觉得他毕竟还念旧情,不胜欣喜,便借口时间仓促,匆匆写下答歌:

荻花枝前传美意,

半是欣喜半抑郁。

她想用花哨的言语掩饰自己那丑陋的字迹,可是从情趣上说,整首歌没有品位。源氏公子回想起先前在中川之家瞥见灯火映照下,那两人对弈的面影,觉得仪容端庄却很随和地与对方对弈的空蝉,有一种令人见了不愿疏远她的感觉,至于轩端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并以粗野地喧闹为荣,他想起那时的光景,觉得此女子也并不可憎。源氏公子依然是“风流苦头未尝尽”,春心浮动,又想再招惹另一个花名。

且说夕颜殁后七七四十九天,源氏公子要为她秘密地在比睿山的法华堂举办法事,诸事皆颇讲究,从装束开始,该办的事都要求万无一失地办好,虔诚地诵经。连经卷、佛身的装饰都一无疏漏地精心装点。惟光的兄长阿阇梨诚然是一位尊贵的高僧,由他主持法事,庄严肃穆无与伦比。源氏公子还召来与他关系密切的学问之师文章博士,请他撰写祈愿文。源氏公子自己打草稿,没有写死者的姓名,只写:“令人怀念的人仙逝,祈愿阿弥陀佛慈悲指引……”表达这番意思的草稿,写得情真意切。文章博士看了祈愿文的草稿,说道:“祈愿文写得甚好,无须再添削。”源氏公子尽管在人前极力隐忍心中的无比悲痛,但是热泪还是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文章博士等人见状,颇为关切,说:“死者究竟是个什么人?没听说是什么人死了。之所以令公子如此悲叹伤心,想必其宿缘必定颇深。”源氏公子命人将他秘密备办给死者布施的装束之裙子拿来,吟歌曰:

今日哀泣系裙带,

何时重逢结解开。

源氏公子想象着阴府他界之事:“亡灵在中有期间漂泊无着,将赴何道尚未定案。”想到这些越发专心致志念佛诵经祈愿冥福。

此后,源氏公子每当遇见头中将时,不知怎的心头总是忐忑不安,公子很想把那个女孩子平安成长之事告诉他,但又害怕遭到他的怨恨,终于没有启齿。

却说夕颜生前居住的五条那边的住家,侍女们不知夕颜上哪里去了,十分担心,自从她那天离开家后,就无法寻找到她的去向,连右近也杳无音信,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也悲叹不已。她们虽然不十分清楚,不过从来访者的举止模样来判断,四下里她们都在悄悄议论,那位公子很可能是源氏公子。她们催逼追问惟光,但是惟光却佯装一概不知,不露声色地只顾搪塞,照样一如既往地与她们偷情。她们更觉得事态扑朔迷离宛如在梦中,摸不着头脑,她们揣测:“说不定她被某国守的好色公子弄了去,那人又害怕头中将会来兴师问罪,于是把她带到赴任国去了呢。”

却说五条这家的主人,本是西京那乳母的女儿。这乳母有三个孩子,她们认为右近是已故乳母之女,是外人,与她们自然有隔阂,所以不把夕颜的情况告诉她们。她们想念夕颜,哭个不停。至于右近,她害怕,如果把详情告诉她们,势必引起她们的一阵骚乱,再说,源氏公子至今也没有向人泄露此事,继续保密,因此她至今还未能去寻访那个遗孤,只顾隐蔽自己的行踪,打发日子。

源氏公子一味冥想,盼望自己哪怕在梦里能见到夕颜。此番法事举办结束后的翌日夜里,源氏公子在梦里,仿佛梦见先前在某院歇宿的光景,夕颜枕边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这女子同早先梦见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心想:“此女子大概就是住在此荒郊野岭的妖魔,想缠住我,顺带惹起这种事的吧。”源氏公子一想起这些事,不禁毛骨悚然。

且说伊豫介定于阴历十月初前往赴任国。此番是携带夫人一同前去。因此源氏公子特别精心地为他们饯行,还秘密地为空蝉备办了做工精细讲究的精美梳子和扇子等礼物,为数不少,连献神用的币帛都热情地给他们准备了,还将他先前拿走的空蝉的那件丝绸薄衫一并送还,并作歌一首,曰:

珍藏此衫充念想,

丝绸衫袖泪浸朽。

还写了一封信,虽然详细入微地叙述了许多,但避免了絮叨。源氏公子派来的使者已返回。其后空蝉派小君将关于丝绸薄衫的答歌送去,歌曰:

丝绸夏衣似蝉翼,

狠心抛弃好悲戚。

源氏公子陷入沉思:“我再怎么想念她,她毕竟是一位非同寻常的狠心人,终于离我远去了!”今日正值立冬之日,苍穹仿佛向人间宣告似的下了一场阵雨,天色清幽,异常静寂,源氏公子成天茫然冥思苦索,观望景色度日,独自吟歌曰:

死别生离两道去,

秋尽冬来人凄寂。

源氏公子似乎深深地感悟到:“这种无法向人诉说的暗恋,毕竟是很痛苦的啊!”

源氏公子对诸如此类烦琐之事,早已悄悄地备加努力隐讳,这种心情倒也难能可贵。笔者本想一概省略,不予泄漏,但又恐读者中会有人以为:“知情者,怎能因为其人是帝王之子而文过饰非,滥加表扬呢。”而把这部物语误解为虚构之事,出于无奈,笔者只好决定将情况如实记录下来。过分尖酸刻薄之罪,犹恐在所难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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